三狗生活

Ⅰ
　　不会改变的事
　　我的生活中，除了我老伴受伤这件事没变之外，其他事情全都变了样：孙子本来很黏我，后来就单飞了；子女本来很亲，后来有一个疏远了；我原先有烟瘾，后来戒了；我本来爱织斗篷式披肩，后来改织帽子，然后又把兴趣转向围巾，又变回帽子，*后全部停摆。可是现在又开始织起来。任凭时钟滴答作响，日换星移，但我老伴理查还是老样子。他的伤好不了，他的伤把我绊住了，让我哪儿也不能去。在他身上，我尽了*大努力，和他在一起，我得自立自强。
　　我住在一间舒适的房子里，里面有漂亮的家具，整个屋合占地两英亩，家里头还有一个壁炉。我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小狗在这里四处乱跑，还在花园地上挖了好几个大洞，不过我才懒得管。我有一台二十七英寸的电视和好多电影录像带，家里电话老是响个不停。不过，理查的记忆只会停留在某个时刻，而且从不会跳到下一刻。上星期我躺在他疗养院里的床上望着他，我在他的视线之外，我猜想他大概忘了我的存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从一堆叠好的报纸中拿起一份，握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他的双臂垂下来，看起来好像在等待下一件事发生，但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卡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在这个牌局里，我拿到的都是坏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直没办法适应。每次当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就突然间又会有新的状况发生。例如我习惯说“理查丧失了部分视力”，但是*近莎莉告诉护士“他右眼已经全盲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总是让我措手不及。
　　今天我开车到羊毛店，随身带着笔记本和一支笔。
　　“你在干嘛？”保罗问道。
　　“我在做意见调查，”我说，“你生活中有哪件事，是从
　　来不曾改变的？”
　　“詹姆士。”保罗立即回答。
　　“那我想，同样的问题，詹姆士的答案会是‘保罗’。”
　　我一边说，一边写下“詹姆士”。
　　“不，他的答案一定是‘狗’。”保罗笑道。
　　“创意。”海蒂回答。她真是天才。
　　“让我想想。”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回答说。
　　“狗。”詹姆士回答。
　　理查和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栋房子。理查是天生的园艺高手，耙地、翻土、耕种、除草，忙个不停，要不就是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整理出来的花园，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他*拿手的是修饰草坪。在他种狼尾草的时候，把我的飞燕草给割掉了。“你没看到它们吗？”我问，“它们长得那么高，那么漂亮。”可是他忙着挖土，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后来我对种花也失去了兴趣。我们在厨房的窗户外种了一棵洋绣球，而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把两丛多刺的灌木给砍掉了。这两丛灌木纠结生长，就像是我们家的小路两侧长出了两道眉毛。我们一直等到在里面筑巢的鸟儿把幼鸟养大，才砍掉这两丛灌木，理查在空出来的地方又种了两棵洋绣球。现在我既不关心它们长多高了，也不想看到它们繁盛的白花在雨后有多美。我的朋友克劳黛看着我家后院里蔓生的荨麻苗圃说：“我好喜欢你为花园做的一切。”其实我只除过一次草。我本想在那里种些喷泉草，但我得先找到一台锄耕机才行。
　　理查和我并没有经历过婚姻中常见的起起伏伏。我不是急脾气，他也不必为退休后要做什么担忧。我从没见过他在假日里因为孩子们不在身边而唉声叹气。上星期我们从门厅走到他的房间，时值11月，我们在一起消磨了整个下午。他开心地说：“如果没有跟你在一起，如果没有东西可以吃，黑暗就会包裹住我的灵魂。”
　　他总是等到我走的时候，才意识到我要离开了。
　　Ⅱ
　　车祸
　　我和我先生是在十三年前认识的，他回复了我在《纽约书评》上面刊登的一则征友启事。我们约好在百老汇街和一百一十二街交叉口的月官餐厅见面。那天下着雨，他带了一把大雨伞。他在餐厅点的是葱爆牛肉，而我点了烩鲜鱼片。我只花了大约五分钟，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天下**好男人。十三天后他向我求婚，我一口就答应了。当时他五十七岁，我四十六岁。还等什么？说结就结。那份《纽约书评》到现在我们还保留着，我没事就会看看登满广告的那页，我登的那一则是他惟一用笔圈划出的。每次看它，都不由感受到缘分的脆弱。在我们**个结婚纪念日时，他写道：“谢谢你带给我生命中*快乐的时光。”我们也曾经想象过，年纪大了之后要一起坐在屋前的门廊下，相互抚慰，白头偕老。但是人生曲曲折折，命运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昨天，在他的疗养院房间里，我先生急切地问我：“你可以把我移到左边二万六千英里外的地方吗？”我说：“好。”
　　但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然后纳闷地补了一句：“我一点儿都没有被搬动过的感觉。”我回答说：“不客气。”“房里只有我们两个在吗？”
　　他又问。我回答：“对。”其实护理员刚刚才走出房门。“史黛西和比目鱼怎么了？”他问。我看着疗养院房间，他一定感受到一种原始的朦胧状态，一种比目鱼可以在半空中悠游的氛围。这种印象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我先生下星期要动脑部手术。今天我坐在狗狗公园，天气晴朗美好，就像理查所称的“和煦的一天”。这里是我想事情、理清头绪以及适应情况的地方。我们家的小猎犬哈利在狗狗专用活动区跑来跑去，还把鼻子贴在地上。它喜欢独来独往，我也一样，喜欢独自坐着，但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很久以前有位老朋友说过：“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吃过苦头就会了解很多事。”我当时不知道他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我看着狗儿们，有一只达克斯猎狗很瘦，看起来就像书法中的一撇。一位牵着一只很小的中国黑鼻狗的老人，弯下腰来轻拍我的狗儿哈利，哈利跳开了。
　　他又问候另一个人，对方回答说：“很好。”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用同样的方式回应这样的问候。
　　4月24日星期一，晚上9点40分，我们大楼的门卫派德鲁用内线对讲机打电话给我。他说：“你的狗在电梯里。”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永远改变了。甚至就在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世界永远改变了。“我的狗？我先生在哪里？”我问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狗坐电梯坐到十四楼，你*好快去把它领回来。”我穿着浴袍走到走廊，电梯门打开了，一位邻居把哈利交给我。“我先生在哪里？”我又问了一次，但是我邻居说不知道。哈利在发抖，我想理查一定急疯了。接着对讲机又响了。派德鲁说：“你先生被车撞了，在一百一十三街和河畔街交叉口。快点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鞋子在哪里？我的裙子呢？我像没在水底下一样，动作快不起来。我找了找床底下，发现了我左脚的鞋，再把椅背上的毛衣抓过来。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套上衣服走进电梯，然后沿着河畔街跑，当我看到前面人行道上的人群，我开始加速奔跑，一边呼唤着他的名字。什么样的伤势才会引起这么多人围观？
　　我发现我先生躺在血泊中，头破血流。警车和救护车的红灯不断闪烁，急救人员正跪在他的身旁施救。我试图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想要靠近他身边摸到他的头。旁边有位警察说：“不要妨碍他们工作。”他们把理查的衣服割开，包括他的风衣、法兰绒衬衫。有人把我拉开，说：“不要看。”但是我一定得看，我必须注视着他。一位警察开始问我问题。“你是他太太吗？他叫什么名字？出生年月日呢？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接着，我看到他们把理查抬上担架放进救护车。我也想爬进车里，但是他们没有等我就急驰而去。一位警察载我到三条街以外的圣路克医院急诊室，我们大楼的住户管理委员会主任昆士顿·史考特跟我一起到医院，并且陪着我，直到我家人抵达，他还让我用他的电话卡打电话给我的孩子和姐妹们。我打电话给理查的前妻，她有理查的儿子和他弟弟吉尔的电话。数十位医护人员推门进入我先生躺着的房间内，我则是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的一个小房间里等。我后来才发现，警方填写的车祸报告把理查列为“死亡或可能死亡”。
　　哈利漫无目的地走动，它抬头看我，我伸手摸摸它的头和耳朵。它走向我，我想它是要让自己放心，因为我还在这里；或者可能是要让我放心，因为它还在那里陪我。它本来是只流浪犬，在游荡、挨饿和惊恐之中过日子，一年前跑到我朋友家的后院，后来我们收养了它。理查原本不想养狗，每次我拖着他去一家宠物店看一只我相中的小狗，他总是会看着它，然后说些像这样的话：“是很可爱啦，但是你不觉得它的脸有点像啮齿类动物？”我带着他去看哈利的时候，他说：“嗯，那是一只很棒的小狗。”五个月后，哈利挣脱拴狗的皮带，理查跑去河畔街找它，结果被车撞倒。现在看着哈利，我从没有想过“早知道不要收养它”这样的念头。我不会为这起意外怪罪自己，同样也不会怪罪哈利，尽管我相信，如果受伤的换成是一个小孩子，我可能会找对象怪罪。我和我先生是一起过生活的两个成年人，如今发生了这种悲剧。理查受伤的原因出在帮我解闷的动物，我觉得这并不讽刺。这没什么好讽刺的，也没有内疚或放马后炮批评的必要。养狗是一种消遣和嗜好。这些是必须正视、无可争议的事实。我先生和我现在的处境相同，我们都被丢进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面的气候不同，规则也不同。现在我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都至关紧要，以前从不曾如此。
　　我似乎把所有不必要的包袱和无法承受的负担，全都丢在了身后的路上。旧有的恐惧消失了，多年来困扰我的幽闭恐惧症不见了。我以往都会爬十三层楼梯回家，因为我害怕一个人搭电梯。如果电梯卡住怎么办？如果我出不去怎么办？星期日早上我在医院搭电梯去理查的病房，他在八楼，而电梯空无一人。多年来让我惊恐的事情，如今却简单得可笑。我没时间害怕，想了一下就走进去。电梯关门时，我一直在想：尽管往前走!试试看!看你还能对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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