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环

书法与油画笔触

　　对于书法我是素无研究的人，苏东坡说："写字之道，不学可也。"在我其实够不上说不学，而是于此道并不经意。知道我可以作画的人，大都想不到我写的字会如此之坏，他们的见解都以为画家没有不注意书法的，这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上我对于书法从来没有引起过兴趣。去年，有一个朋友送我一幅近代某书家的字，我看了几天，看不出什么道理，悬在壁上既久，每日加以观赏，渐能领悟其用笔之美妙，因而对于书法一道忽然发生了兴趣。于是自己开始临郑文公碑，临石门铭，临汉张迁碑，又把所收藏的名人字迹如何子贞，郑板桥，包世臣，翁方纲，梁山舟等人的条幅张挂起来，时时鉴赏，是这样的经过了几个月的练习与揣摩，所写的字还是幼稚拙劣，可见我对于写字是其实无缘吧，我虽然写不好字，不过既对写字发生了兴趣，自然还是要写下去的，至于写得好不好，那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绘画是象形艺术，中国的方块字，其构成的基础是象形，故书法与绘画在艺术上有其共通性，一班人认为中国画与书法是至亲，其实凡是绘画，都与书法有着相当的关系，故每一个画家，于书法都应有相当的认识和研究，我们师从油画的用笔上，也不难发现它与书法的用笔有其共通点，水彩画与中国画所用的材料比较相同，容易接近书法，至于木炭画或色粉画(Pastel)大都注重线条美，同书法的用笔也就更其接近了。
　　构成每一个方块字形象的重要条件是线与点，线与点在绘画上也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无论中国画与西洋画皆然，近顷油画中之新派作品，有完全以线条或点子组成画面者，其在趣味方面，亦渐注意东方绘画特有的韵味，因此油画的用笔也就与中国的书法更有神通之处了。
　　绘画上的点与线，同书法上的点与线一样不是随便可以涂划的，点一点，划一条线，如果于用笔没有相当训练和修养便不能表现笔触的美，便不能在笔触上表现一种力的波动。尝见有些治油画的人往往不大注意笔法，喜欢信手涂抹，故落笔易流于浮浅、贫弱、枯涩诸弊，于线条的勾划，不失之柔弱，即趋于生硬，不失之轻佻，即趋于重浊，如Matisse Picasso之流，也是近代画坛上喜欢连用线条的人，但他们都不免犯了上述的毛病。我国有一班盲从趋时的青年画家，因为中了此种流毒，也随意乱划线条，乱涂笔触，画虎类犬，比比皆是，都是枉自取巧的自欺办法。他们为了要掩饰其笔法的拙劣，而自诩为"稚拙美"或"粗野作风"，实则毫无根基，欺人自欺而已。比方汉张迁碑的字，真是质朴古拙之至，但绝不是一个初学涂鸦者可以摹拟其神似于万一。大凡研究一种学问都需要相当的功夫与磨练，试阅Goya、Cezanne等的作品，他们对于如何用笔，是一点也不肯随便的，Goya 的作品，除了用色有其特殊的风格外，他的用笔真是老练遒劲，一点一线都不随便落笔，在一根线条上能表现曲折顿挫之美，易言之，即在他的一点一线上也可以感到一种生命的波动。我们看到有许多油画作家，不是任意涂抹，便是滥用所谓笔法，一些杂乱无章的笔触堆置在画幅上，使人视觉为之不安，这种情形，好像不是为了表现一幅画而运用笔触，反而舍本逐末，像是为表现笔触而作画了。
　　对于笔法不肯加以工力的人，在他们的作品上，许多笔触常常像浮在画布上面，一点也不着实，相传王羲之的字入木三分，便是说明他的用笔可以深入纸里，这自然非有很深的功力不可，王羲之的字所谓铁划银钩，即刚健中含有婀娜之意．古今多少书家，没有一个是侥幸成功的。作书作画同是一理，其自诩为天才作家之辈，更不值识者一笑也。
　　论中国书法之笔触美的，曰秀逸，曰圆润，曰雄劲，曰遒健，曰坚实，曰古拙，曰朴茂，曰浑厚……又曰纤丽不如古朴，潇洒不如雍容博大，都是有深通笔法之见地的说话，这些条件都是讲求笔法的人所不可不知，亦非有相当修养的人便不能知道这些笔触的美妙和可贵，而这些条件应用于油画的笔法上也有融合贯通之处，但要做到这种地步，便非有深刻的研究功夫不行。中国书法所用的工具是毛笔，油画笔也是毛制品，这在运用上多少也有些相似，中国书法，绘画所用的毛笔是圆锥形的，笔锋很尖，要在落笔之际不露毫锋，划出圆厚古朴的线条，其功力不佳者不能做到藏锋，只有利用所谓"烧毫"的秃笔，这是一种不自然的做作，故不为识者所喜，油画笔的笔头，大多是扁平的，曾见有些画幅上那种削薄贫弱的方头笔触，排列在画面上，就是不能运用画笔，没有功力可以控制那平头笔头，故难避免此种败笔，但这些败笔辄为一班洋画家所忽略，要讲究笔法，这些地方都是需要加以注意的。不能控制笔毫，则一笔一划，一点一竖，绝不能很安详很自然的放在画幅上，更谈不到一笔一划之内的变化了。
　　笔触不但有形态，而且有风韵，形态佳矣，如风韵不足，则有势无气，有笔到而意不到之弊。绘画以意味为重，以气韵为贵，而形态次之，中国文人论画，有所谓意到笔不到，意先笔后之说，如作者胸中之逸气不能贯注，其功力不能运至毫端，虽笔笔俱到，亦不足以使画面气韵生动。有些善于取巧者，用轻松飘逸之笔有意做作，识者徒见其庸俗。总之，欲表现笔法之美，必具有才气与修养功夫，绝非取巧所能幸致。笔法有如文章的辞句，没有洗练明畅的辞句，绝不能写出洋洋洒洒的生动的文章。
　　绘画有其时代性，无论在形式与内容方面，要表现某一种内容必取某一种适当的形式，形式与内容是一致的，但美的笔触在任何形式上都是需要的，如果误认一些拙劣的，毫无修养的笔触，说是新时代绘画的笔法，那完全是一种有意的错误。我们总不能捉住一篇文章里面生涩不通的句子，算是新时代文学的词藻吧。
　　绘画艺术同一切艺术一样，非有很深的学养不可，从一个画家的笔法上，可以看出他的造诣与功力。功夫的深浅是时间与努力的累积，不可幸致。完善的绘画艺术，自然必须具备多种条件，如创意，构图，色彩等，笔法是其一端。艺术是要求完满的，为要求形式的完美，对于笔法不能不加以注意．因为无论如何，象形艺术的生命是不能脱离技巧的。
　　原载一九四四年《杂志》第十四卷**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