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飨宴(海明威全集)

　　《流动的飨宴》：　　随后，坏天气就来了。往往秋季一结束，这种天气总会不邀而至。夜里，我们u’只好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免得雨水灌进来，而窗外凛冽的寒风则毫不留情地把壕沟外广场上的枯叶卷走。落叶浸透着雨水，颤抖着、翻滚着，风驱赶着潇潇落下的雨滴扑向靠在终点站的庞大的绿色公共汽车，业余爱好者咖啡馆里人头攒动，里面闷热的空气在窗户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雾，玻璃模糊不清。这家咖啡馆气氛阴郁，经营得很差劲，周边几乎所有的酒鬼全都挤在里面，反正我是绝对不去的，因为那些人身上臭气难闻，脏得要命，酒醉后发出一股酸臭味儿。大部分经常去业余爱好者咖啡馆的男女总是醉醺醺的。只要他们还有钱买醉，就会如此，一瓶或者半瓶，总之不来点葡萄酒是不会罢休的。店里大肆宣传许多名字十分古怪的开胃饮料，但喝得起的人毕竟不多，除非只喝一点好酒垫底，然后喝葡萄酒喝到醉。人们管那些女酒客叫作Poivrottes，即女酒鬼的意思。　　业余爱好者咖啡馆是穆费塔路上的藏污纳垢之所，这条出奇狭窄、超级拥挤的杂货街直直地通向壕沟外的护墙广场。旧公寓里每层楼梯旁都有一间蹲坑厕所，在便池两侧各有一个刻有防滑条的水泥浇成的鞋形踏脚，踏脚是凸起的，用来防止房客如厕时不慎跌倒，这些厕所的污物都被冲到污水池里，而到了晚上，污水池臭烘烘的粪便便被抽到马拉的运粪车里。夏天，所有的窗户都敞开，我们会听到抽粪的声响，闻到刺鼻的臭味。运粪车要么是棕色，要么是橘黄色，当臭气熏天的运粪车在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缓缓行过时，那些装在轮子上由马拉着的圆筒车身，在月色下，宛若是布拉克…的油画。然而，业余爱好者咖啡馆却无人清扫，门口张贴的禁止酗酒的条款和惩罚的法令已经泛着黄斑，沾满蝇屎和蚊虫尸体，根本无人理睬，这门口的一切就像那些来找乐子的顾客一样，身上永远散发着难以消散的怪味。　　刚下了几场寒冷的冬雨，这座城市变得更加糟糕，眼前到处是令人沮丧的场景，高大的白色房子再也看不见顶端，只见昏暗潮湿的街道，刚刚打烊的小店铺，卖草药的小贩，文具店和报摊。在那个技术平庸的助产士诗人魏尔伦u0去世的旅馆的顶层，有一间我处理事务的房间。　　到顶层去要爬六层或八层楼梯，屋里很冷，我知道我需要去买一捆细柴火，再来上三捆铅丝扎好的半截铅笔那么长的松木，用来从细枝条上引火，当然，还需要一捆带着潮气的硬木，这样，火才能生起来，让屋里变得暖和一些，这得花不少钱呢。我走到街道的对面，抬头看着雨中的屋顶，看看烟囱是不是在冒烟，冒得怎么样。一缕烟也看不见，我想也许烟囱是冷飕飕的，密不通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室内可能已烟雾弥漫，白白消耗了燃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继续冒雨向前走，经过亨利四世中学、古老的圣艾蒂安山教堂和寒风凛冽的先贤祠广场，然后拐向右边躲避风雨，一直转到圣米歇尔林荫大道背风侧，继续向下经过克吕尼老教堂和圣日耳曼林荫大道，*后，我终于来到圣米歇尔广场上我熟悉的一家雅静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温暖、干净，而且老板对人特别和善。这里的气氛实在令人愉快。我脱下旧雨衣，晾在衣帽架上，摘下那顶被雨打湿的旧毡帽，挂在长椅上方的架子上，然后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员端来了咖啡，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铅笔和纸，便开始写作。我笔下的故事发生在密歇根州北部，故事发生时的天气和现在一样，朔风肆虐、寒气逼人。我早己见过这种秋风萧瑟的景象，在这里写这种景象，一定比在另一个地方写得好。也可以这么说，我必须让自己的心到另一个地方去。就像某些生物一样，在这里发芽成长，但是种子却要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小说里的小伙子都在喝酒，我也感到喉咙干渴，随即叫了一杯马提尼克u’朗姆酒。天冷，觉得这酒喝着特别醇香。我继续写着，感到浑身非常惬意，真是谢谢这杯马提尼克朗姆酒，它使我的身心在瞬间暖和了许多。　　一个姑娘走进咖啡馆，独自在一张靠窗的桌旁坐下。她长得很漂亮，脸蛋像新铸的钱币一样光亮动人，当然，前提是人们得用嫩滑的皮肤和被雨水滋润过的肌肤来铸造硬币。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犹如乌鸦的翅膀，修剪得线条分明，斜刘海微微地贴在她的额头上。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承认她扰乱了我的心神，让我变得异常兴奋。但愿我能把她写进笔下的这个故事里去，或者是别的什么作品中也好。显然，她在等人。因为她的位置说明了一切，坐在窗边，既可以看到门口，又能看到街上。于是我继续写作。　　每个作品，只要写了开始，它仿佛会自动发展，为了配合它的步伐，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是绞尽脑汁。我又叫了一杯马提尼克朗姆酒。每当我抬起头来或者用转笔刀削铅笔，任凭刨下的螺旋形木屑掉进酒杯下的托盘中时，我总忍不住要多看一眼那位姑娘。　　我遇见了你，美人儿，不管是哪个幸运的家伙让你如此等待，不管今后我还会不会再遇到你，现在你是属于我的，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跳。你是属于我的，整个巴黎也都属于我，而我则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