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的嘎拉鸡

尕老三和他的牛 尕老三家的老牛除了做活走过几回村边的公路外，还从来没有真正走过一回进城的路。今天，尕老三是**次也是*后一次带老牛进城，尕老三不是带它去逛，而是要带它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进城前尕老三必须要给老牛像打扮大姑娘似的打扮一番。 尕老三牵着老牛迈着悠闲的步伐来到河边，用毛刷刷掉它身上的锈毛和粘着的枯草。尕老三不能让他的牛带着一身锈迹和污垢到城市里遭人的白眼，但他也不能让城里人说他是农民。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老牛的身躯，牛看着自己洁净光滑的毛色不由得引颈一声长哞。尕老三从那一声长哞里听出了它的兴奋、激悦和身心的舒畅。 老牛似乎知道要进城去，也许已经知道了，它喝水时只喝了往日的一半，尕老三从心底里感激它。人进了城尿胀了可以找茅坑，而牛就不能找茅坑，也不能像田野上那样爽快地撒出一些古怪的图案或是淋漓尽致地倾泻而下冲出一个小小的土坑来。 老牛是有记忆的，在家里那水泥地面上它曾经撒过一泡尿绘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像条散落的皮绳，招来了苍蝇，尿点子也溅湿了它自己的脚，它也无所谓，很农民的样子，所以也就遭到了尕老三的责怪，它即刻有了那么一点记忆。但它进了城还撒不撒尿，这我就不知道了。 尕老三松松垮垮地牵着拴牛的缰绳进了城。尕老三走在前头，牛走在后头，一前一后。 不知牛走惯走不惯柏油马路，尕老三可是走不惯，始终感到脚底下有一种异样的光滑，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完全没有走在田野上的那种舒畅和柔软，而且偶尔有车飞驰而过，尖锐高亢的喇叭声往往会惊碎一些美好的记忆和神往已久的思绪。在这时候，牛就害羞似的停步不前，满眼犹豫的神色。也许那尖锐高亢的喇叭声击破了它对往事的一些回忆，或是对诸如蓝天、白云、草地、鲜花、清溪等的向往。尕老三扯了扯缰绳，它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显然是对主人有了意见，但它有了意见却不怎么反对，就因这秉性，尕老三才把它养到了今日，要不它早成了人胃里的东西了。它的年龄不小了，尤其是近两年来简直做不动活了，犹如早已歇手的庄稼汉一样望农事而生畏。它是悠闲的，但它很多时候是在田野里悠然地游荡，今日踩了这家的田埂，明日又踏了那家的麦苗，招来的尽是人们的骂声，可它已无所谓，很不在意的样子，我是一头牛，我是一头有主的牛，我怕谁？其实，它活到了这把子年龄，早已顿悟了一切，它的身上也尝不到鞭打的疼痛了，鞭打过的地方都结了很厚的疤，对飞扬的鞭鞘已经麻木了。它向往满眼的绿意和哗哗流淌的清溪，还有那清爽的和风。 老牛小心翼翼地走在柏油马路上，就像走在冬季的厚冰上，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尕老三回头看着它欲走欲停的样子，心中蓦地产生了一股悲痛，令人黯然神伤。此时的它何不像年迈的老父亲呢，让农活苦败了的父亲常常就是这样一言不语地思索着，走走停停，好像把一生的经历都要细细过滤一遍似的。父亲常感叹夕阳的跌落，让人心里一阵好痛。父亲常拿老牛作比喻，其实，家里人也知道老牛让家里的农活给苦败了，这个家里除了父亲累再就是它了，可它从未呻吟过一声，它是知道自己的使命的，正如父亲知道他的责任和义务一样。这样一比较，尕老三真不忍心牵着它进城了。早在三年前，就有人怂恿劝告他牵了牛进城去卖，他总是千篇一律地告诉人们，这头牛还能吃得动料，能拉一年半载的犁。人们知道这是在说谎，也就一笑了之，可他们又不死心，继续说给父亲听，父亲听了睁圆浑浊的双眼，给人们一个大白眼，此后人们也就不敢在他跟前说关于牛的事了。尕老三知道，父亲的心中对牛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他是农民，他驾驭了一辈子牛，他把牛早已视为家中的成员，当成了子女，而没有把牛当成牲畜。 父亲看着老牛时如痴如醉，老牛看着父亲时依恋不已。 尕老三牵着牛走得很慢，他知道真正进了城到了那地方他会哭的，可他是农民，一个贫穷的农民，他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这样，他不敢想象，父亲忧怨的眼神恍惚就在眼前。牛转身朝满眼是绿意的山冈上的羊群长哞了一声，这不是兴奋的哞叫，也不是向往，尕老三听出来了，这声牛哞里开始包含了诸多的悲哀。路越走越远，牛回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它也许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也许知道了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迈向不归之路。尕老三不催它，也不吼它，让它自己慢慢地走，让它走一回城里人走惯的柏油马路，品一品走柏油马路的滋味。 柏油马路两旁青青的白杨高耸入云，微风轻拂着树梢，从拂动的树缝间穿射过来的阳光晃动着很是耀眼，可老牛已不再像以往那样依恋。以往，在阳光明媚的夏天，它清爽地沐浴在洁净的阳光里，看着鸟飞水流，听着牧童吹奏牧笛，惬意地仰望头顶飘过的一朵白云，想象着它是一朵雨云还是一道风尘。树隙间透过的阳光细细地梳理着它洗净刷亮的毛，感觉着一身爽快。它喜欢在农闲的时候，悠然地站在溪水边上或是漫步在田野里，让山风欢快地梳理它汗腻的毛和疲惫的身心，就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老牛这时看见了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烟雾，感到了一丝窒息，一种无奈的窒息。老牛看着那烟雾弥漫的天空，晃着头使劲闻了闻，只有沥青的味道，刺鼻、熏脑。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思考什么，其实，这个时候，尕老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思索什么。牛的眼里一片茫然。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多，牛明显地感到了一种不安。 尕老三牵着它逐渐地走进了城里。 穿着光鲜的城里人看着土里土气的尕老三和摆动着两只角的老牛，都避得远远的，尕老三从心里有了一种自豪。在平时，有谁能注意他这个农民呢，在城里只有你让道的份，而没有城里人让路的理由，今天尕老三是沾了老牛的光。老牛迟缓地走在大街上，有几个女人赞美它光滑锐利的长角，尕老三又多了一分自满。可当尕老三一想到这对长角将要失去它应有的威风时，他的心里又多了一分悲凉。 尕老三心里悲戚戚地牵着牛走在人群里，牛突然停住打个冷战抖了抖身子。坏了，它要撒尿了。在人群里你不能撒尿啊。牛向四周望了望，四周都是高楼大厦，没有它去的地方，它无奈地望着主人，终于憋不住倾泻如注地尿了一泡尿，人群像惊炸的飞鸟一样跑开了。尕老三听到了咒骂声：“牲畜。”他知道，这骂声里包含着两层意思，既骂牛又骂主人。他想我是农民我怕谁，可他又不能不怕，老牛是牲畜它不怕谁才对。撒尿就撒个淋漓尽致，它那样撒着尿他也就有了尿意，可他不能像它那样淋漓尽致地撒个痛快，他的脸皮似火烫般地燃烧了起来，他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有多红。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老牛尿过的地方，尿迹似铺展的皮绳当街亮晶晶地横亘在人们的脚边，有人掩了鼻捂了嘴匆匆走过，很快就有苍蝇循味而来，落在了老牛的尿迹上。尕老三又听到了人们的骂声，可牛似乎未听到，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尕老三的羞耻终于涌上了心头，准备对牛的不道德行为吼几声，可他又不忍心，没有呵斥牛，因为穿过这条街道就到了城外那个地方。尕老三还未对牛说过要去屠宰场，老牛是有灵性的，主人说出来它会明白的，会给它增加无形的忧愁和惊恐的。 尕老三低头牵着牛行走在大街上，心中时时涌现出一种难言的苦衷。在人们责怪、鄙夷的眼神里他读懂了农民的低贱。尕老三牵着牛终于走出了大街，向城外走去。城外的那条路是未铺油的土路，他的脚下很舒畅，牛也很高兴，可他的心里越来越难受。尕老三想到牛要是见到了那血腥的场面，闻到了扑鼻的腥味会怎么样呢，尕老三不知道。老牛是怕血的。去年，家里宰了一只羊，殷红的血凝成了血块，老牛过来闻了闻，突然甩头哞叫着发疯一样跑开了。从此以后，它从不去留给它深刻记忆的那个地方。那次，也许使它受到了惊吓，它对血迹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今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见血的，不能让它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有一丝一毫的惊恐和惧怕。但这*终也许还是做不到，屠宰场内任何地方都是浓烈扑鼻的血腥味，没有一处净土。说真的，那一刻尕老三不敢朝牛的眼睛上看，仿佛老牛在瞬间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骨架。尕老三真后悔来到这个地方，可让谁来呢？总不能让父亲来吧，他是不能来的，再说透彻了他也不会来，那样会增加他的痛苦的，这种痛苦只能让尕老三自己默默地承受。因为他是这个家中的当家人，他不承受谁承受，也只有他才能承受起这个痛苦。 原想一拿到钱就走人，可屠宰场的人说等宰了牛称了肉再让他拿钱。尕老三怎么能将手中的缰绳送给那双手沾满血迹的屠夫呢？他的心在颤抖，流泪不止，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