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东方编译所译丛: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制

英文版序言 美国入侵伊拉克迫使我撰写此书。2002年末到2003年初，随着战争的日益临近，我越来越担忧，布什的单边主义及其所坚持的预防性战争（虽然美国坚定的盟友对此表示反对）正在破坏美国在国际上的正当性（legitimacy)。我担心，如果没有实现伊拉克国家重建的明确方案，就会在整个地区产生混乱和无序，也将暴露出美国无力实现它向其他国家提供保护和秩序的承诺。这些疑虑当时还并不十分清晰。我难以向愿意聆听的人表达忧虑，而且沮丧地发现，一些专业学科的概念和工具作用有限。当我提到美国的国际权威（international　authority）受到削弱的危险时，我却深深地意识到，这一概念遭到了我所教授给学生的那些理论的疏远、否定和排斥，而我自己也把这些理论当作认识世界政治的指南。国际关系学科的核心假设在于国际体系是无政府状态（anarchy）或缺乏权威的。但是，如果国际体系是无政府状态的，并且国家彼此之间缺乏权威，那么，根本就不存在的美国权威如何能够变得更加脆弱？如果说既有的国际关系理论将这些概念的常识性界定排斥在外，那么谈论美国的正当性正在消蚀或者盟国挑战华盛顿，又意味着什么呢？ 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开始以一种新的视角来透视国际政治，即本书所解释和聚焦的视角。如今，我将权威视为国际权力（international　power）的一种形式。它与强制同等重要，或许甚至比强制还要重要。权威作为一项政治建构，如果缺乏下属赋予的正当性，它就不会存在。美国发动针对伊拉克的预防性战争，跨越了它先前赢得的国际权威的限度。因此，我认识到，权威依赖于政治秩序与正当性跟服从（compliance）之间的交换。如果附属国（subordinates）要放弃它们的部分主权（sovereignty），它们必然要求得到某种同等重要或者甚至更有价值的回报——通常是国际安全。在萨达姆·侯赛因倒台后，美国食言，伊拉克没有实现稳定。美国没有在该地区，甚至更广泛地讲没有在全世界建立秩序。美国为了证明入侵的正当性，夸大了威胁，到本书写作时为止，也没有建立一个新的、有效的政府来取代它所推翻的政府。*后，我认为一国做出让自身附属于他国的决定是审慎之举。因为这样做，附属国不仅向其他国家让予执行命令的权利，而且主导国会投机性地利用这些权威，违背*初达成的协议。因此，为了诱使他国接受其规则，主导国必须诚实可信，有限地使用其权威。美国在遭到国际社会反对的情况下依然发动战争，打破了原有用来自缚手脚的约束，而且违反了仅在正当权威范围内采取行动的承诺。 尽管有对美国滥用权威忧虑的刺激，但本书远远超出了这一单独情节，而是发展成为与国际等级制对国际关系而言所具有的性质和意涵相关的、更为一般化的表述。权威是世界政治稳定而又不断演进的特点，它实质上对国家行为产生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国际等级制（international　hierarchy）没有在1648年随着所谓的威斯特伐利亚主权国家体系的诞生而消失，也没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欧洲海外殖民帝国的崩溃而消亡。无论是否常被人们忽视，等级制依然是现代国际关系的核心特征。我的希望是，通过了解国际等级制的性质和实践，更好地解释国际秩序的不同模式，并且学着尊重其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 本书阐述了国际等级制的概念，确立了它在现代国际体系中的存在，推断其对于国家行为的意涵并实证检验了这些假设。可能会让某些读者不满的是，我并没有提供一套完整的解释国际等级制各种变体的理论，这是我1999年出版的《纠缠的关系：美国在其世纪中的外交政策》（Entangling　Relations: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in　Its　Century）中的主题。本书的研究也将范围限定在主导国和附属国之间的二元关系上。虽然我期望核心逻辑可以付诸应用，但我并没有检验超国家或邦联型权威的建立——在这些类型的权威中，两个或更多潜在的主权国家会创造一个第三方机构来统治它们——尽管我认为这种治理形式在未来可能会十分普遍。我也没有检验再度兴起的对失败国家进行国际托管的实践，这一实践的再现似乎回应了权威与等级制的类似逻辑。通过聚焦于二元关系，我将国家之中国内政治的作用和影响提取出来。就像我在结论中讨论的那样，这显然是国际等级制研究的下一个重要步骤。 有一些读者无疑会发现我将国际等级制描述为不充分的社会。“社会力量”（social　power）的分析者关注于利益（interest）——或者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身份（identity）——是如何被它们自己社会建构的。就是说，分析的着重点在于行为体的互动和规范性理解如何创造一些特定的身份观念。反过来，行为和结果被认为是通过一种相对直接的途径来源于身份。因为身份部分地依赖于社会上的适当角色，知道行为体应该如何行动就有望解释它们将确实如何“做”。认识论确信，如果我们理解行为体如何获得确定的身份——或“厚实的”（thick）利益——我们接下来就能理解和回答世界政治中一些有趣的问题。在本书中，我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方向，它以极简的或“细薄”（thin)的利益观念开头，通常体现在普遍的条款中，而且试图解释作为国家间策略互动产物的行为和结果。此处的认识论确信，有趣的困惑及其解决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战略互动的两难，在本书中，它来自主导国（dominant）和附属国之间的交易。相似术语的使用意图表明，这些路径上的区别并不意味着真实世界或者权威和等级制的本质存在差别，而是在于我们如何能够更好地学习和理解世界政治。尽管我做了与社会力量分析者不同的认识论分析，哪种分析在我们调查的这一阶段更为有利仍是——也应该是——一个开放的问题。 社会力量的分析者也倾向于在身份的塑造中给予理念和规范的作用以很大权重。我不否认主体间理解在定义和塑造国际权威的轮廓时发挥作用。无论如何定义，它们都塑造了世界政治行为体利益的重要部分。当然，法律主权原则的出现大大限制了当今世界体系中国际权威的范围——常常有策略上的作用，也有自相矛盾的影响，实际上就如我在本书**章和第四章提出的，“较轻”的等级形式。尽管如此，我坚持，就其根本而言，权威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命令和服从与正当性之间的大规模物质交换。如果旨在理解当今世界的等级制，我认为理念和规范并不是特别有望能够走下去的路径。法律主权原则主导了当代国际政治，它明确地与国际等级制为敌，而且否定任何国家对他国统治的正当性。我也不认为在当代话语中任何正面理念的集合能够证明一国对另一国的支配是正当的。在这一情况下，无论跨国的理念和规范如何，国际等级制都会存在，而且，它存在的原因跟跨国的理念和规范毫无关系。 这只是研究国际等级制的形式、成因和结果的**步。我不认为我的研究路径是思考这一复杂现象的唯一正确方式。但简单断言国内政治是重要的或者理念和规范在起作用，这并不充分。如果其他人认为社会契约并不是理解国家之间等级制的一条充分路径，他们将可能提出替代性的理论，推断这些理论的意涵，比较我所提出的理论，支持和反对他们理论的证据。科学的进步是一个有缺陷的理论被较少缺陷的理论取代的过程。如果本书能够推动这样的进步并引发对国际等级制的更好评价，它就已经满足了我的*大心愿。 在更详细地发展这一观点之前，我想简要提一下写作国际关系等级制的规范意义，尤其是在美国的案例中。在尼克松式的抵赖终会被证实的风险下，我一开始就清楚地表明，我不是一名美国必胜论者，我不是寻找增强美国权力的“新帝国主义”的鼓吹者，也不是美国过去（和未来）对外干涉的辩护者。我承认我对美国领导下的国际政治秩序的偏好甚于任何其他单独国家领导下的替代品。美国对其他国家的统治更加“温柔”，而且较于任何一个可行的竞争者，它追求的政策都更接近于一般利益。就美国偏向于其自身的国际秩序而言，我们可以分享其对于民主、经济自由主义和政治自由的一些偏好。 是的，我也承认在政治和外交上，在当代世界政治中公开谈论等级制有时并不合适。即使国际等级制的概念对于当代世界政治的理论化和解释国家行为模式很实用，通过呼吁关注其无处不在的、持久的性质，我也在冒将许多可能被扫入历史垃圾桶的事情正当化（以我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的风险。 承认如今被法律主权原则遮盖的残酷事实无疑是痛苦的，尤其对剥掉平等铜锈的附属国而言。例如，很明显的是，宣称沙特阿拉伯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期间，割让其对自身外交政策的控制权并成为美国的保护国，这在政治上将十分困难，这解释了为掩盖这一事实所采取的一些象征性而又不容轻视的努力。在当时，称呼这种关系可能会导致保护国设定的目标更难实现。同样，命名这种不平等关系以及强调其在国际社会中的普遍存在会冒一定风险，它会将某些试图镇压、尤其是干涉他国国内事务的做法正常化。在国家认为威斯特伐利亚主权充满吸引力的情况下，指出与这一抱负在体系上常有出入的实践，就破坏了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作为其他实践正当性标杆的显著性和效用。我承认这一问题。但学术不应该仅仅因为在政治上受到指控或争议，就放弃接纳在分析上有用的概念或提出重要的议题。 然而，揭露在国际政治中目前处于隐匿状态的等级制的形式是一柄双刃剑。也许国家在政治上很难公开承认自身的附属国地位。但许多国家一直使用主权原则隐瞒令人发指的行为。很少有国际等级制比腐败的独裁统治者行为更加侵犯人们尊严和福利的案例。事实上，人们常常指责美国不仅容忍卑鄙的独裁者，同时也没有尽力将这些独裁者赶下台。这些人中有许多批评美国“帝国主义”的，同样呼吁美国为推行海外民主做更多事情。现实在于，主权对那些关注人类幸福的人而言，并不是一个时时处处奋斗的目标。 揭示出等级制或许也限制和妨碍了一些大国的帝国计划。这一点也许是更重要的作用。如今的等级制是隐蔽的、浮于水下和散漫的，因为主导国和服从国都不愿承认它的存在。揭示目前处于隐匿状态的等级制将使其暴露于主导国和附属国的辩论和分析之中。在今天的单极世界中，伴随着伊拉克持续的灾难，国际关系学者能够提供的也许没有比对等级制的存在、成因和结果进行深入考察更重要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