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云秋梦云山雾沼

　　《疏云秋梦·云山雾沼/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耿郁溪卷》：　　她虽然好静，然而只是矫情所致，并非天性。她的天性，也是好玩，不愿意寂寞，真的把她一个人放在屋里，她也不干。她嘴里总说喜欢在深山里独居，或是海边独坐，其实一个人在屋里看书，一会儿便感到寂寞得悲哀。因为这点悲哀，遂觉世人之“群居终日，如此用心”之可鄙，而愈增加了她的骄傲，因此而更不能合群，这使她自己的天性埋没起来。她好理想，什么都有她的理想的天国，她的理想的天国，非常美丽，非常诗意而舒适。在她的理想天国里的人物生活，自然都和实际不一样，而且要比实际高得若干倍。见着张三，便想不如自己理想中的张三好；见了李四，便觉不如理想中的李四好，一切的一切，都不如她的理想，因此她的理想便越和实际生活离得远了。国家不如她理想的社会，学校不如她理想的学校，她的理想是非常伟大，而实际上却没有那样理想的国家、社会、学校人物。理想永远是理想，使她不能不和实际生活隔阂。她看见实际的一切生活，便越觉瞧不上而孤独。　　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了，尤以知识阶级为*。其好处似乎有些孤芳自赏，不同流合污，而坏处就是不彻底。在某一种机会，她能变她的节操，而发出她的天性。在这时候，往往因实际生活经验缺乏，而被欺骗、堕落，反而比一切女人要坏得多，还不如从幼时就生长在实际生活里的女人有毅力、有决断。俗语有句话，那意思是说女人说说闹闹的，倒不容易下手，越是沉默冷静的，一说就肯，就是这种道理。别看她矜持自许，在某一种机缘下，她能同一个极下三滥的男人恋爱。避免这种不幸，只有在教育方面，多多使她求得一种实际的生活，人群的生活。而教育者往往不明此理，却对于这种的学生加以赏赞，而更增加她的骄傲与孤独了。　　王淑云一向被师长亲友所赞许，说她从小就有大人气，因此而把她养成一个天性埋没的女孩子了。她这时和何小波坐在屋里谈天，若是别的女人，或是王季云，便不会感到不自然，因为他们是天真的、坦白的。而王淑云便不然，她觉得和何小波在一起谈天，有些精神上的不安。可是她仍旧高兴。她的本心是愿意和一个异性谈天，甚至谈谈情话，甚至被一个异性抱着爱着。她享受这种甜蜜，这种情话，可是她不必爱这个异性。她愿享受这种甜蜜，而又保持她的尊严，她是这么矛盾。她希望何小波跪在她的面前求爱，说些爱她的话，甚至半强迫地拥抱她、吻她，而她却表示不爱何小波。她以为这种心情，人家不会知道，即或知道，也不觉其矛盾，连她自己也不觉矛盾。　　她干什么都以为是对的，比方她说“天冷了，就不能穿丝袜了”，她以为她这话是绝对的对。一会儿，她却穿了丝袜，她又说“丝袜不能穿，太难看”，她也以为这是绝对的对。是的，说什么话都对，但她忘了，她的话前后如何矛盾了。这是比方的话，像这样的时候多得很。由此可说，她爱了甲，她说爱甲是非常对的，甲是可爱的。过些日子又爱了乙，又说乙是该爱的，甲不可爱了。而她并不觉得这是矛盾，她永远自己瞒哄自己，她也就是永远欺骗自己。她比王季云大两岁，她们都很美丽、很聪明。但是两个人的态度上，相差得很远了。　　何小波是一个诚恳老实的青年，他很拘谨，但他并没有褪去天真，因为他并不世故。他爱王淑云，爱她的美丽，爱她的聪明，尤其爱她在冷静之中含着一种温情。他们谈着时局的事，她的发挥比何小波多，何小波很高兴，因为她说的话多，正表示她喜欢谈，那么至少她对于自己并不厌弃。　　到十一点，何小波抬头看了看钟，表示要走的意思，而确实他是不愿走的。他看王淑云的神色，倘若王淑云仍旧谈得高兴，自己便跟她谈下去，倘若她不愿意谈了，自己便站起告辞，落得并不是人家逐客。王淑云更聪明，见他看钟，并不表示什么。她想，若是留他，倒显得自己太舍不得他似的；若是不留，又怕得罪了他，因为她到底是不愿意得罪他，而想和他谈下去。何小波见她没有表示，只得站起告辞。　　王淑云这时也不表示留，也不表示送，她叫王仲云道：“二哥，小波要走。”她想她二哥一定拦阻他不叫走的。　　果然王仲云跑过来道：“忙什么小波，十二点再走，今天礼拜六，明天礼拜，不上班，忙什么？”　　何小波道：“你们都跑到你们屋里歇着，叫三妹一个人跟我谈天，三妹也要歇着了。”　　王淑云道：“不，我每天老到一两点钟才睡呢。”何小波一听，又犹豫了。　　王仲云道：“再玩会儿，四妹也过来。”　　王季云遂也跑了过来，他们又继续谈天。王仲云道：“我想起来了，淑云该请栗子了，刚才不是你输了吗？”　　王淑云道：“谁买去呀？吴妈该叫她歇着了，她不能像咱们这样耗着。”　　王仲云道：“我买去。”　　何小波道：“不必买了，上趟大街也很远，明天我带来吧。”　　王仲云道：“那更好了。”王淑云便拿皮夹子掏钱。　　何小波道：“干吗呀？不必。我不管给别人带，我带我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