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幸福一样幸福/小小说美文馆丛书

金络渡 聂鑫森 这条奔淌在湘东大山中的河，叫野马河。嵌在野马河中段南北相对的两个小渡口，都叫金络渡。金络渡的摆渡人，叫钟水生。 钟水生五十好几了，大脸盘黑里透红，身板宽厚、挺直，挺威武哩。只是短发间泛出星星白霜，透现出他些许“老”状。 日子如流水，他高中毕业后入伍去当了四年海军，转业到地方本可以在城里安排工作，却自愿回老家来摆渡，一口气当了三十年的“河军”。 这个县原本偏僻，还穷，而这块地方又是县城中的*冷清处。野马河上不可能花大钱去架一座钢筋水泥桥，但河两岸总有人要来来往往，于是金络渡就成了一个“常设机构”。摆渡人是由镇政府聘请的合同工，按月发工资。乘客过河不需要付船钱，也算是一种福利。在三十年前，钟水生每月工资七十元。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隔几年镇政府会给他加一次工资，眼下也就每月一千元。但每年全镇评“五好农民家庭”，钟水生家总是满票上红榜。他的爹娘、他的老婆和孩子，把农活儿、家务活儿包揽了，让他一门心思当好早出晚归的摆渡人。每早吃过饭出门，爹总是嘱咐他：“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你就当好摆渡人，代我们全家人去感恩。”他每一次听了，都会落泪，都会连连点头。然后，钟水生带上老婆给他准备的干粮和茶水（中饭在船上吃），匆匆上路赶往渡口。 又是草长莺飞的春天。 野马河上的雾气，渐薄渐淡，太阳忽地从云缝中挤了出来，露出一张热情的笑脸。隔河相对的南北两个渡口，这时候都静了下来。赶集的、上学的、走亲戚的，你来我往，去了自己应去的地方。 钟水生把渡船泊在南岸的河滩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他从舱板下拿出一个拖把，在河水中使劲儿鼓捣几下，再提起来拧干水，开始擦洗船头上、船舷上、船舱里的泥巴脚印。野马河不宽，但水流得很急，河滩一年四季潮乎乎的。不管是穿鞋的还是打赤脚的，都得走过这段十多米的河滩路，才能上船。从早上六点钟到现在，渡船穿梭般一来一去，渡多少人便留下多少双沾泥巴和不沾泥巴的脚印。上年纪的老人和学生伢妹子的脚印都不会沾上泥巴，因为是他一个一个背上船的。 钟水生除了寒冬腊月穿长筒套鞋外，其余季节都是一双赤脚，裤管高高卷起。当所有人上船后，他洗干净脚上的泥巴，在船尾操起双桨，高喊一声：“坐稳了哟——开船了！”渡船便离开渡口，稳稳地驶向对岸。 老人说：“水生呀，我的儿孙都没你这样耐得住烦。” 小学生说：“穿再漂亮的鞋子，也不会弄脏，谢谢钟爷爷。” 钟水生灿烂地笑了，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小时候上学和回家，都是由摆渡人背来背去的，我是比着他的样子学哩。” 有人问：“那个摆渡人是谁呀？” “他叫宫子山。我叫他宫大爷。” “你已五十出头，宫大爷该过九十了？” “他老人家不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野马河发大水。他为救一个坐船不慎落水的妇女，卷进了一个大漩涡里……那个被救起的人，就是我娘。那一年，宫大爷六十五岁，我二十二岁。” 钟水生把渡船弄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船头抽烟、喝茶。阳光下，他的影子凝然不动。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又想起了他高中毕业后去参军，分配到一艘潜艇上当水兵。潜艇像一尾深水鱼，常在海洋深处巡航，来无踪，去无影，不出头，不露面，是真正的隐形者。有一次在潜望镜里，他看见一条刚死去的鲸鱼，庞大的尸体慢慢沉人海底，很凄美，也很惊心动魄。后来艇长告诉他，死去的鲸鱼会创造出一整套完整的生态系统，可以维持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是寂寞海底*温馨的“绿洲”，动物学家把这个悲壮的过程叫作“鲸落”。 钟水生说：“这正如英雄故去，他的精神不死，会滋养一代一代的后继者！” 艇长说：“对！” 钟水生尽心尽责地当了四年水兵。转业的时候，摆渡人宫大爷为救他娘，牺牲了。宫大爷被授予“烈士”称号，他们全家人在追悼会现场失声痛哭。钟水生的爹对他说：“你回老家来吧，当摆渡人。别人嫌这工作不赚钱，还又苦又累，镇政府着急找不到合适的人。为了你娘捡回一条命，为了死去的宫大爷，为了过河的父老乡亲，你必须做这件事！” 钟水生说：“我愿意。” 桨声里的野马河，流了三十年，涨潮退潮，周而复始。 钟水生知道，他也会有划不动船的那一天，好在他有两个儿子，都在本乡本土做泥工、木工，都很乐意做摆渡人，谁来接班由他说了算。 想到这，钟水生不由得仰天打了个哈哈。 岸上忽然有人喊：“摆渡的，我要过河！” 钟水生抬眼一望，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手提一个大公文包，一色白的西服，黑衬衣上系一根红领带，一双黑皮鞋贼亮贼亮。他站在河滩那一端，头昂得高高的。 “要过河？走过来上船！，' “我是去镇政府谈投资的，这烂泥巴路怎么走？麻烦你背我过去，我付钱就是。” 钟水生说：“你既是来这里投资的，虽不是老人、小孩，我破例背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