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如何回忆我

许诺 二〇一三年的六月，我的朋友城子在家乡孟官镇的红楼教堂里离奇死亡，那年他二十五岁。虽然他不是孟官**个死于非命的人，却引发了孟官人对死亡的恐慌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子的死亡意味着我们记忆里那个安静平和的小镇成为永远的过去。直到很多年以后，人们才在落寞的黄昏里想起连绵成片的褐色屋顶和明亮温暖的胡同，以及老槐树下匆匆而过的旧日时光。城子出事的那天，我正和团队成员在银河大厦的一家金融公司里进行广告提案。那次提案对我们很重要，可以说是兴亡之战。临行前事业部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准备得怎么样。我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让他放心，说等我们的好消息。为了这个项目，我们团队六个人已经连续加班两个星期，参考了几十个竞品案例，才确定了现在的策略方向。我相信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可以说是万全的准备，虽然一周之前协助的设计团队敷衍塞责，抱怨说我们提出的创意画面难以实现，但我们还是排除种种困难，在提交前完成了方案初稿。前一天下午，我们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做了预演，听取各方意见，又进行了再次修改。整个方案写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两个同事支撑不住，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我松了口气，合上电脑，起身望着窗外的北京，夜幕下灯光点点，东边的天空隐隐发白，好像一条洗得发旧的藏青色幕布。那次的竞争对手里有一个是我的老东家，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等候的时候，刚好碰到了以前的创意总监。我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稍微挺直腰背，露出标准的微笑，伸出手说，许诺，好久不见啊。我笑着和她握了握手说，叶姐，好久不见。她挑了挑眉说，想不到这回咱们成了对手。我说，我也没想到，您要小心了。她说，不怕，我们有备而来。我说，我们是破釜沉舟。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轻蔑的意味。我看看她的团队成员，全是新鲜面孔，一个也不认识，回道，叶姐，一切顺利。她又笑了一下说，我们要是顺利，你就不顺利了。我说，大家都顺利。她说，好，以后有机会合作。正在那时，客户的市场经理周圆走出来叫我，许诺，该你们了。我跟叶姐点头告别，带着同事们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坐了整整一排的客户方代表。周圆为我们做了简短的介绍，哪个是市场部总监，哪个是公司副总经理，但我依然有点恍惚，记不住人。走上讲台以后，周圆给我倒了一杯茶水，低声嘱咐我好好表现。我“嗯”了一声，打开电脑，准备讲演。当我抬起头来、看到众人期盼的眼神时，突然就想起了这些年在北京的风风雨雨，好像那么长的时光都被挤压成了一瞬间。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住在北五环外的天通苑，据说那是全国*大的居住社区，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北漂青年。从天通苑到市里上班的地方，大概二十多里地，需要换乘两次地铁，花费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时间。即使这样，我还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每天在闹铃声中醒来，和同住的六个租客抢占唯一的卫生间，每次只用十五分钟，然后就套上外套匆匆忙忙赶往地铁站。无论什么时候，地铁站外都排着长长的蛇形队伍，人和人贴在一起，挪着步子前行，头顶不时有列车轰隆隆疾驶而过。上车以后则是一段难挨的漫长时光，每个人都带着一张冷漠麻木的脸，望着窗外的景色从开阔而荒凉的土地，变成破败不堪的工厂，变成密不透风的高楼，直到进入漆黑的地下隧道。我的公司在地铁朝阳门站附近。朝阳门曾是北京运送漕粮的往来之门，昔日粮车络绎不绝，如今则是众多传媒公司的聚集地。当初我选择这份工作，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初来北京，只想站稳脚跟。多年以后，回想起**次面试的情形，总让人感慨万千。那是在一间两面落地窗的办公室里，人事经理坐在白色座椅上笑着问我为什么选择北京。我想了想，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回答她：因为梦想。其实那时候的我前途未卜，丝毫看不到未来，甚至能不能拿到大学毕业证也不知道。父亲得知我来了北京，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让我要么回校要么回家。母亲也在一边好言相劝，觉得我一个人在异乡打拼，让他们很不放心，但是这些都没有动摇我的决心。我说，我不想像你们一样，一辈子守着那个没有前途的百脉饭庄。其实这不是我来北京的原因。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执拗，我也没有过多解释。后来父亲没有办法，做出妥协，同意我留在北京，但前提是必须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他说，家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大学生，眼看胜利在望，不能功亏一篑。我答应了他，就这样留在了北京。北京的生活孤独而艰辛，渐渐磨灭了我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的梦想。因为**家公司是个广告公司，所以我就顺其自然进入了广告行业。那时我的领导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和印象里那些广告精英不同，她没有精致的妆容和笔挺的工作装，总是穿身宽松的长袍，胸前挂着一块玉石项链，据说是在东南亚旅游时偶然碰到的，一下就入了眼，此后随身佩戴多年。她的性情有些乖张，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生气时就像一只竖起毛的母鸡，火气一下喷发出来，把人骂得无地自容。我在她手下工作了一年零五个月，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度过，生怕出现半点差池，直到离职那天才真正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从阴暗潮湿的牢笼逃了出来，终于可以不再受人控制。当然，我对她的印象也没有那么差，一次庆功宴上她醉酒后因为情感不顺而痛哭流涕的样子，让我知道了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此后的两年里，我在北京城东的区域不断变换工作，直到在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广告公司坐上创意总监的位置。其实总监仅仅是一个好听的名头，只有对外展示的功能，对内却毫无用处。我的手下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大学刚毕业的实习生，没有一点工作经历，完成的工作虎头蛇尾，常常需要我熬夜完善修改。一个是老板的亲戚，经常迟到早退不说，还依仗后台关系对整个团队的工作颐指气使、妄加评判。一个年过三十能力不济，偷懒之余总是跑到老板办公室打小报告，抱怨我工作分配不合理。幸好另外两人还算得力，因为年轻，也容易相处，和我成了不错的朋友。那时我已经从天通苑搬到了团结湖，算是住进了市里，原本想在工作之余好好享受生活，然而一旦空闲下来，我就会想起大学时期的那段往事，想起我曾经的朋友城子，就像落在心上一块没有痊愈的疤，每每牵动都会引发疼痛。为此我不得不拼命工作，每天加班，然后在北京的夜色里回家，甚至也没有了恋爱的心思。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我不断向前，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我在领导和客户之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却始终无法和一个女孩正常交往，好像得了恋爱恐惧症。这个问题是我在北京的第二年发现的。那时我们公司刚刚举办完一个品牌宣传活动，客户市场部的一个短发女孩上来问我要联系方式。看着对方精致的妆容和甜美的笑容，我突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自信和乐观的气场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我们留下了联系方式，我也主动邀约了女孩，但是当某天晚上走出电影院，女孩在我的怀抱中想要接吻时，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头脑发热、脊背发凉，像是被人下了诅咒。此后我才发觉自己始终无法爱上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分手。女孩觉得我欺骗了她的感情，大发雷霆，三天后在电影院旁边的餐厅里将一杯柠檬水泼在了我的脸上，于众人诧异的眼神中离开，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关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北漂生涯就像生命里的一块灰色色块，充满寂寞和困苦，但每当有人问起，我都会形容那是青春的一抹余晖，虽然落魄却也美好而纯粹，从此之后，难再重拾。 我收回情绪，稳了稳心神，热情激昂地完成了准备许久的提案。透过客户的面部表情，我知道他们对我们的创意方向很满意。讲完之后，他们又提了几个问题，我们一一做出解答，提案就这样结束了。相互道谢的时候，周圆悄悄朝我竖了个大拇指。这时我才心绪稍安，一切似乎即将尘埃落定。不知道为什么，深藏在脑海里的故乡记忆却如阳光般一下倾泻在眼前，让我恍惚了一下。我在其中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城子、小满、宁檬和我，一起骑着自行车穿过空旷无人的孟官街，向远方而去。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场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晚上我们团队一起在公司楼下聚餐，算是对这段忙碌时光的犒赏。觥筹交错间，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隐隐的兴奋。大家一起举杯庆祝，丁洋嘻嘻哈哈地问我拿下客户有什么奖励。我说等忙完了，我们团队一起去旅游。丁洋说，老大，去哪儿啊。韩日、新马泰还是欧洲？我说，怀柔。我喜欢这个名字，有股浪漫的意味。大家一阵哄闹，纷纷对我的回答表示抗议。那天我们都喝了不少酒，也聊了很多事，丁洋站起来嚷着要玩游戏，问服务员有没有扑克牌。服务员说没有。丁洋说，我出去买。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小满的电话。来到北京的这些年，我和小满少有联系。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来电有多么重要。丁洋看我站起来，拦住我说，老大，你别逃酒啊。我说，滚，接个电话。大家一下子不作声了，纷纷看着我。我说，私事，你们接着玩。他们“哄”的一声，朝我挥了下手。我走出包间，关门的一刹那，仿佛所有的喧嚣都离我而去，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我接起电话，说，小满，你好。他有些着急忙慌，对我说，许诺，你赶紧回来，城子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