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条江

　　《我有一条江》：　　孙立标父亲过世时，母亲已有身孕，为了活命，母亲坐上小船，渡江至东梓关，在东梓关码头坐船到杭州南星桥，随后坐车去往上海。母亲在一户殷实人家做帮佣，机缘巧合与宁波来的男人相识，男人在上海永安公司西餐厅做事，对母亲好。动荡年月，在上海滩讨生活的这对男女组成家庭。此时，与桐洲岛一江之隔的桐庐窄溪，一个年轻的母亲刚刚失去出生不久的婴儿，满腹丧儿之痛，经人介绍，孙立标母亲在上海产下的孙家遗腹子便来到了桐庐窄溪那个年轻母亲处，那个年轻母亲成为奶娘。孙家二弟六岁时，已长得虎头虎脑，窄溪岸边的奶娘把全部的爱倾注给了他。孙家叔伯决计让二弟回到孙家，奶娘又如何舍得养育六年的儿子？几番来去，奶娘都用她出自肺腑的亲情让孙家叔伯心有不忍黯然回转。直到有一天，托了桐庐姑父出面说情，孙家二弟才坐着摇船回到江这边。　　父亲过世后，隔一年，孙立标十四岁，他开始在货船上当伙计。少年懵懂，一柄浸满汗水的船桨是他谋生的全部家当。从场口江往北，有一片茂密的桑树，此处故称桑园里。青绿江水从村边流过，这里码头大，各路商贾汇聚一起。江西陶瓷、瓦当、大米、棉纱……一排四五十条大船，呈现出战时萧条中的热闹来。有一回，孙立标跟船又从青江口出发．一篙下水，听得声音异样，急忙收起竹篙再往前伸，同伴告诉他，国民党军在江里埋雷要炸日本人，当心些。这一听，孙立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关注一个消息：军队有没有来招兵，他要当兵去炸日本人的船。　　孙立标撑船稳当，雇主乐意收他做伙计，他似乎也从未想过，除了撑船，自己还能做什么。船上有帆，偶尔，他扯起风帆，一路往下驶向钱塘江。那时，除了吃饭活着，别的都已隐退。他只听说第二十八军，船上装的货物有很多种类，茶叶、木柴、香菇等，跟日本人换棉纱。每一次行船，都有一个押货的包工头，除了负责货物往来还得专门打点沿路岗哨。那个时期，富春江沿线明岗暗哨多，有日本人摆沙袋筑起的工事，也有中国军队暗暗地设岗，都想在过路的船只上收捐。　　孙立标摇船，无风的日子，他用撑竿。船上也有其他伙计。从桑园里到富阳大水湾口，短短路程，要足足三天，除了风雨阻隔，还得应付岗哨。　　有一回，船到太平村江口，岗哨大喊让靠拢，船包工头让撑船的加把力快速往前，不想岗哨开枪，包工头也朝天放了一枪。岗哨不罢休让靠拢，船靠过去，包工头跳下船，冲过去一把揪住岗哨到连部，连长点头哈腰出来赔罪。这让孙立标大为惊讶，这一船货物并没有在桑园里装运，从上游下来时船就已经满满的，不经意间问起货物，被告知“撑好你的船，别多嘴”，后来才知，这是一船军用物资。过水路抵萧山闻家堰时，夜深人静，芦苇丛中跳出十多个人，七手八脚把货物卸走。又有一条小竹排从水面浮过来，排上躺了一个人，盖的是稻草，包工头与另一个撑船的把竹排上的人抬到船上。大家快速摇船。　　孙立标记得这一回莫名犯困，后来他的撑竿被人接了过去，他实在顶不住困，就在船沿上趴了一会儿，等一个激浪把他打醒，已到杭州南星桥码头。再看船上，早已装了货，木炭、柴草，还有一些黄纸、竹料纸。孙立标想，昨晚那个伤员去了哪里，是干什么的，不知还能不能救活。这一次出船，让孙立标感觉到世界的不同，他有很多问题，但不知跟谁说，从蛛丝马迹里看出来，昨晚卸货搬运的应是抗日游击队。　　船靠码头，他照例上街去买点豆腐小菜。自他撑船始，每个包工头都乐意差他去买菜，他喜欢戴一顶草帽上街。他的脚上是一双破了几个洞的草鞋，一双船袜补得厚厚的。他先到一家铺子去换钱，在杭州，不能用国民政府的纸币，要统一使用日本人发行的新币种，上面印了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孙立标讨厌这些图案，就好像这些笔画也一起到中国来欺负中国人。　　路过一个岗哨，他抑制住惧怕，疾步走过，身后一个声音叫起来，生硬的语调：“回来！回来！”他刚一回头，一侧脸上早已挨了重重一巴掌，他感到牙齿把腮帮子咬破了，嘴角有血滴落。还没反应过来，日本兵又伸手扇过来，骂他见了皇军不脱帽行礼。孙立标的头别一下，躲过第二个巴掌。血还在滴，他不敢用袖子去擦，只弯腰去捡草帽，算是鞠躬。当他弯腰时，旁边一个卖香烟的老太太责备他：你这个小伢儿，礼貌都不懂！他委屈，他愤慨，满腔的热血左冲右突找不到落脚之地。一长串问题终于扎扎实实砸到面前：眼里的每一寸土地，生活着的每一个中国人，哪一天才能不再担惊受怕，不再流离失所。　　连课本都印上日本的痕迹。春天的时候，他们的货船上搭了两个乘客，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是这趟货物主人的亲戚，顺路去杭州。兄弟俩拿出课本翻看，孙立标羡慕，一边撑竿一边偷眼看，他上过一年学，稍许懂得断文识字，他看到一些符号，有点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