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文学大赛冠军创意写作课.A卷:获奖作品卷

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散文组冠军作品 喊惊 一 “狗娃儿，唔惊唔吓呵，在哪东南西北吓着哩来归困觉了，狗娃哎，来归困觉了，在哪沟儿坎儿、山里坳里跌了撞了，吓着哩来归困觉了……社公老太各路菩萨佛祖保佑我家狗娃平平安安、脚踏四方、方方顺步，石头都不会绊倒一次呵，床公床母呵，保佑我家狗娃吃得困得，一觉困到大天光呵。”傍晚时分，外祖母靠门站着，手持三支线香，引颈西望，对着即将沉下来的茫茫夜色，高声呼喊，喊声由低到高，悠扬苍茫，邈远空蒙，一阵一阵，似徐徐吹过的晚风，越过田野，穿过村庄，攀上远处黛色的山脉，纷纷扬扬，浩浩荡荡，漫浸在寂静如水的夜色中。 打记事起，每当我精神萎靡，吃不下饭，露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外祖母必说我是受了惊吓，要为我喊惊招魂。说来也奇怪，只要经外祖母这么一喊，第二天我就能活蹦乱跳，恢复如初，“病”就这样神奇地祛除了。这远比打针吃药看医生来的管用。母亲不会喊惊，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把我送到诊所看病打针，或是带回一大堆西药让我吃，折腾好几天，也不见什么起色，就算有效果也来得慢，远不及外祖母的“偏方”效果好。至今我也不能以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偏方”的奇效。总之，外祖母在我眼中一直都有一种神祇般的光环。我知道的是，每当我丢了魂的时候，外祖母一声声熟悉而悠扬的喊惊声又会把我招回家。 记忆中，村子里会喊惊这门“手艺”的人并不多，外祖母并非神婆，但喊惊是她的“专利”。据外祖母说，喊惊分为两种：一种情况是在受惊者被吓的路口喊惊；另一种情况是受惊者已记不清被惊吓的具体地点，那么也可以在自家门前喊。家乡的喊惊一般就这两种，但据说广东惠州地区却分路口喊惊、求神喊惊、设坛喊惊三种，形式也和外祖母口中的略有不同。就我所看见的，喊惊并不简单，可以说是程序繁杂，毕竟，要把丢了的魂给找回来，马虎不得。 在喊惊之前，要确定你是不是受了惊吓，以及施吓者的身份，即“查症”，外祖母的话是：有的是阴人吓的，有的是活人或者动物吓的。外祖母往往会把酒饼（农村用来酿制烧酒的一种白色饼状的酵母）和黄栀子（栀子树的果实，成熟后呈橘黄色）用布包住捣烂，敷在手心，不断擦拭。用外祖母的话说，男左女右，待擦到大鱼际处开始泛青时，外祖母便能根据手掌的纹路大概推出受吓者受惊的地点和施吓者的身份，完成这一步，就算是“确诊”了。接下来就要做好喊惊的准备，路口喊惊的话，需要准备好香烛、纸钱、元宝，虔诚者还备有“三牲”和“水饭”。傍晚时分，外祖母便带着这些供品来到受吓者受惊的三岔路口，点燃香烛，焚完纸钱、元宝，把供品摆好后，就开始向着空蒙的夜色高声呼喊：某某哎，唔惊唔吓呵，在哪东南西北吓着哩来归困觉了……这样把喊词喊上七遍，喊一句就在路边拾一个小石子，拾够七个就可回家。把这些小石子压到受吓者的枕头底下，并在枕头上拍三下，念一遍“床公床母呵，保佑某某吃得困得，一觉困到大天光呵”就算完成了整个喊惊仪式，受吓者丢失的魂魄也就招回来了。这里之所以用“某某”，是因为村子里找外祖母帮忙喊惊的人可不少哩！ 小时候，以为喊惊是外祖母的“专利”，在村里，我没听过除外祖母以外的人喊惊，长大后才知道，喊惊作为汉族人民的信仰民俗，早在西周时就已十分盛行。《楚辞·招魂》中记载的招魂与外祖母的喊惊类似，可见喊惊的文化渊源颇深。清人宋湘所作《盂兰词》这样描述：“鬼不怜人人怜鬼，盂兰大会夜如水。削竿挂衣钱剪纸，蜡泪倒流风旋起。”那是乾嘉年间的事，如今，惠州地区，衣服已多挂于屋檐或放在筲箕里，也有拿在神婆手中的；至于家乡，甚至不用受吓者的衣物了。 二 喊惊声从远古穿越而来，跨越千年，至今仍余音绕梁。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外祖母凄婉悠扬的喊惊声中寻寻觅觅，走进走出，跌倒了又爬起来，逐渐长大。可是外祖母，她为我、为许多人喊惊，卖力地喊，无休止地喊，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外祖母就像那些被时间磨砺千年的喊词一般，无形中被岁月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近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的嗓音不再如从前那般铿锵有力，变得浑浊而嘶哑，她开始记不清那些熟悉的喊词。她终于把自己给喊老了。 我见证了许多事物的老去，都没有外祖母的慢慢老去来得触目惊心。春天的时候，外祖母得了一场重感冒，喉咙受到重创。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拢着一只烘箩（农村一种竹篾编制内盛瓦缸的取暖设备）坐在断墙下，静静地晒太阳，见到我来，想和我打招呼，却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嗯嗯”的喉音，她努力把嘴唇往上拢，想叫出我的名字，却发不出声来，*终只能任由干瘪的嘴唇向两边落下去。她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忙着把家里的零嘴都拎出来让我吃。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害怕她就这样永远地保持缄默，陷入寂静无声的泥淖里，让我再也听不到那散落在村庄、田野和山坳的喊惊声。时间和人一起，把她消磨得疲惫不堪。 她年轻时就患上了皮肤病，是顽疾，说是坐月子时去干了农活，感染上了痒病，之后就一直没有根除。几十年来，不管刮风下雨，她都要走几公里到镇上的小诊所打针，去一次效果只能维持几天，病痛不断地抽走她身体中残存的那点青春。她把裤腿卷起来让我看，像受伤的猎物向猎人展示伤口。我注意到，那不是一条正常的腿，首先是出奇地细，和七八岁的儿童的腿一般粗，腿上几乎没什么肉，只剩下一圈皱巴巴的皮慵懒地耷拉在上面，老年斑星罗棋布地占领了整条腿。*令人咂舌的是，由于整日用手抓挠，整条腿坑坑洼洼的伤口与老年斑交织在一起，有些甚至还在流血，红色和黑色像下围棋一般，都想霸占这副了无生机的皮囊，用血肉模糊形容都不为过。很多时候，外祖母都在扮演一个喊客的角色，她把许多人从荒野里喊回家，从小喊到大，从懵懂喊到成熟，喊不回来的是时间，是自己的青春。 “一觉困到大天光”——这是外祖母对许多人的祝福，可她自己却不在此列。近年来，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人老了，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她早早地就上了床，可直至深夜还能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有时实在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在她的老式衣柜里摸摸捡捡，整理衣服，或是把归置好的东西又倒腾出来再整一遍，或是早早地到厨房去，把明天要煮的米先浸在水里，准备好锅碗瓢盆，以此来消磨无眠的漫漫长夜。到她觉得实在没什么值得动手时，她才躺回到床上眯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公鸡打**声鸣时，又见她爬起来，在黑暗中迎接新的一天。失眠让她的世界始终亮如白昼，却更加照出她的衰老、她的疲惫。 不知道人的衰老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不是始于记忆的丧失。记忆可以取暖，那里面有关于位置的信息，当一个人开始丧失记忆，与此同时，她也迷失了方向，丧失了温暖。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经常把我的名字叫成我哥的名字，有时刚和她说完我在某地读书，转瞬她就自问自答地说：“你是和你妈妈在一块儿工作吧，离得近好啊，相互有照应，菩萨保佑我阿文顺顺利利、步步高升，赚得多嘞。”她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行者，在时间的无涯里，丢包袱一般，把许多记忆弄丢了。我想或许她并不是盼着我长大，只是时间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在她心里被无限地拉长了，产生时间溜走了很多的错觉。她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满头银发，可一手拉扯大的外孙身上却丝毫没有变化，年年月月，他一直在读书，却不见长大，那样，时间怎么是公平的呢？或许我尽快步入社会赚很多钱一直是她的一个愿望，她希望我能在经济上接济她一点儿，因此她总认为我已经是个有经济能力的社会青年了。外祖母虽育有三子两女，可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子女都是庄稼人，经济实力不太好，也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女，在老人的赡养问题上都采用能避则避的策略，互相推诿。她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老了，境况仍然没有丝毫改善。她很希望自己的外孙能够早日长大，给 她一点儿哪怕只是经济上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