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坊街(上)

**章　御墨 在百年之前的王权时代，皇帝的文墨被称为“御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建设是一项国家标志性工程，有专家建议湖南厅主墙面的展示，采用开国领袖毛泽东诗词手迹。然而，日理万机的大国领袖，国家大事都忙不过来。谁能拿到主席的墨宝？不言而喻，难！ 初秋的北京，大街小巷的树叶渐渐变黄，一阵秋风吹来，树叶就像黄色的飞蝶一样翩翩起舞，散落到地面后，又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地毯。 1958年9月5日，时任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副市长万里在北京市政府会议上，传达了中央关于筹备庆祝建国十周年的通知，要求在建国十周年来临之际建成“国庆十大工程”，又称“十大建筑”。 一石激起千层浪。“建国十周年，国庆十大工程”的消息随着电波、新闻、会议的层层落实，迅速在全国范围内传开。第二年春节过后，中国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在省委书记处会议上传达了一项重要工作：“正在兴建的北京人民大会堂，是‘建国十周年国庆十大工程’的重中之重，必须在10月1日之前竣工。新建的人民大会堂意义十分重大，它将成为新中国全国人民政治议事机构，今后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全国政治协商会议都将在这里举行。人民大会堂内，每个省（市）、自治区都有一个会议厅，各厅的布置将由各省（市）、自治区自己负责。湖南是毛主席的故乡，湖南厅的设计引人瞩目，因此我们的装饰风格既要突出湖南本土文化特色，又要包含领袖风范元素……” 散会后，省政府立即成立了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南厅筹备组，由谭余保副省长任组长。省政府办公厅徐副主任任副组长，负责筹备组的具体事宜。 早在两个月前，徐副主任就根据谭余保副省长“北京人民大会堂的湖南厅，是湖南在首都北京‘两会’相聚的客厅，更是三千八百万湖南人民形象的象征。装饰工艺技术必须达到国家级标准”的指示，对湖南*具代表性的陶瓷、雕刻、湘绣等“湖南十大特色民间艺术”进行了一次调查摸底。 筹备组成立后，徐副主任主持筹备组，先后召开了两次方案碰头会，唐秘书在筹备组会上向专家介绍说：“人民大会堂的总体位置是坐西朝东，主要建筑由三部分组成，中央大厅是万人大会堂，北翼是宴会大厅，南翼为人大常委会办公楼。我这里有张人民大会堂湖南厅的图片，内部结构总面积约五百平方米，厅内矗立八根大柱，显得十分雄伟高大，北面正中的主体可使用墙面宽约十米、高四米，因此装修作品必须高大，庄重典雅。” 由于湖南的地方特色艺术资源很多，各种进言和建议纷至沓来，一时难以形成统一的设计主题。 醴陵的陶瓷世家代表提议：“使用‘釉下彩’烧制一批唐代风格的瓷艺壁画及摆件，重现中国三大瓷都之一——湖南醴陵瓷器的历史厚重。” 邵阳雕刻专家则进言：“‘宝庆木雕’闻名遐迩，坊间传说龙生九子，主宰日月星辰。建议用竹屏雕刻一幅《九龙图》，寓意新中国的‘开元盛世’。” 岳阳制扇传人更是语出惊人：“岳州扇早在三国时期即天下闻名，苏轼曾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词句，说的就是摇鹅毛扇的蜀国丞相孔明。这鹅毛扇就是早期的岳州扇。如果制作一把巨型岳州扇，绘上《蓬莱仙境》山水画，悬挂在人民大会堂，古朴典雅，意境悠然。” 瞧着这些纷纭的建议，徐副主任不置可否，他继续翻阅着建议简报，忽然，一个署名谭旭阳的建议映入他的眼帘： “竹子代表着高风亮节。在古代，古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建议选用文徵明的《墨竹》，刺绣出一幅《八百里洞庭》的照壁屏风，就像在人民大会堂别上一枚湘绣的‘符号’，昭示着我们湖南人民的宽阔心襟与‘敢为人先’的家国精神…… “这墨竹既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寓意，也有新生的象征：‘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我们可用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配上文徵明的《墨竹》，既大气磅礴又明白清新，象征着新中国如同一支朝气蓬勃的新生力量，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民族之林。” 徐副主任不觉为之一动，他心里有数，谭旭阳出身湘绣世家，祖辈便是解放前长沙三大绣庄之一——锦文丽绣庄的创始人谭文贵，他继承父亲的衣钵在湘绣画坛崭露头角，公私合营后在红星湘绣厂工作，1958年3月红星湘绣厂一拆为三后，谭旭阳调入华夏湘绣研究所从事专业美术创作工作，其业内专家身份自是非同一般。 徐副主任的政治意识非常高，他瞧着这些振奋人心的话，不由得拍案叫绝，吩咐工作人员去找谭旭阳来谈谈。 谭旭阳不仅画艺名声在外，在湘绣界更是享有“前有曾周，后有张谭”之誉。徐副主任初次与谭旭阳见面，谭旭阳便侃侃而谈：“长城，我建议选用长城。古今中外，凡到过长城的人无不惊叹它的磅礴气势和它那举世无双的雄伟壮观，展示出我泱泱大国的魅力与风范。我们如果刺绣一幅湘绣《万里长城》的照壁屏风，就像大地刮起的一股雄风，强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它更寓意巍巍中华的锦绣前程！” 徐副主任为了掌握**手资料，他不仅要唐秘书通知了谭旭阳与岳州扇的唐舒平和竹雕专家，还约了编辑出版《湘绣专辑》一书的杨立轩。他希望一锤定音，迅速落实人民大会堂湖南厅标志性装修工程的设计方案，报省委主要领导审定。 在座谈会上，对毛泽东诗词研究颇深的唐舒平，则对谭旭阳刺绣长城的建议方案有不同的看法：“长城虽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它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全长两万多公里，却没有一米在湖南境内。我建议选用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雪》。该词中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这是何等气吞山河的文字？这首词也是赞美的‘长城’，但放眼祖国的万里山河，它的主题是‘江山如此多娇’，不过，这湘绣画稿可一定要有专业水平。” 在讨论由谁来完成这项重大政治任务时，谭旭阳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华夏湘绣研究所。“我认为这个任务非华夏湘绣研究所莫属。”他紧接着解释道，“全省湘绣行业自红星湘绣厂后，省属华夏湘绣研究所不仅企业行政级别高，领导班子配备齐全，而且拥有省内的湘绣优秀画师雄厚的技术力量，具有得天独厚的人才优势。” 此话与徐副主任的思路不谋而合，他当着谭旭阳的面一锤定音：“好，就定湘绣。将大型湘绣屏风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更能突显出‘锦绣潇湘、美丽湖南’的艺术魅力……”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脸上浮现出几丝犹豫。 这也难怪，毛主席写于1936年的旧作《沁园春·雪》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上哪儿去找原稿手迹？又有谁敢开口向毛主席讨要原稿手迹？ 感到为难的徐副主任，只得将筹备组调查后的情况，整理份简报转报给谭副省长和其他省委领导，希望能得到省委主要领导的支持。谭余保阅读了徐副主任送呈的简报后，将桌子一拍：“好，不愧是湘绣行当的老口子，这个主意好，就冲你这份创造‘高原’的胆识，我谭余保就是磕头也给你们把主席的原稿弄来。” 谭副省长的表态，让徐副主任心里捏着一把汗，不管怎么样，当领导的表了这个态，他一个下属总不至于去拆领导的棚。毛主席这首词可不是太平时期的文学诗稿，二十多年的南征北战，多年的颠沛流离，建国初期的繁忙工作，毛主席哪会去刻意保留这首词的原稿手迹？如果现在去向毛主席讨要这首词的新墨宝，恐怕湖南省委、省政府中，还没有人敢向毛主席开这个口。谭副省长虽然当年在井冈山时期，曾是毛泽东主席麾下的一员骁将，但也不至于能向毛主席开口讨要诗词原稿手迹吧？他不知道这位传奇色彩浓厚的谭副省长，将如何兑现自己的承诺？ 徐副主任心里尽管一直忐忑不安，谭副省长却是一脸安然，他吩咐徐副主任尽快拿出湖南厅设计方案的报告，呈报省委主要领导。至于向领袖讨要墨宝一事，他对自己的表态胸有成竹，作为党的高级干部，他从不信口开河。他之所以有信心，还在于他的背后有个人撑腰——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 几十年的革命生涯，谭副省长早就风闻毛泽东主席与现任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周小舟不仅延安时期曾担任过毛泽东主席的秘书，而且据说“小舟”两个字还是毛主席改的名。周小舟原名周怀求，湖南湘潭人，1927年参加革命，是北师大高才生，1936年春，曾奉中共中央指示赴南京，秘密与国民党宋子文、陈立夫的代表谈判国共停止内战、联合抗日的问题。8月，转赴延安向中共中央汇报谈判情况，就任军委主席毛泽东的秘书。在任秘书期间，毛泽东总是叫他“小周”。有一次，毛泽东说：“你干脆改名叫小舟，一叶小舟，多好听。”从此，他的名字便成了周小舟。解放以后，毛泽东到湖南视察工作时，见到久别的周小舟，便风趣地说：“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了。”这段毛泽东主席与周小舟交往的传闻，让谭余保心里平添几分底气。 尽管向毛泽东主席讨要亲笔墨宝之事，谭副省长已然表了态，天塌下来也有长子顶着，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办砸了谁也脱不了干系。因此，报告虽然早已通过谭副省长交给了省委主要领导，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安，隔三岔五地借故去谭副省长办公室遛一圈，瞧瞧动静。可怪的是，谭副省长闭口不提讨要墨宝一事，只是问他设计布置湖南厅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样啦。墨宝一事既然领导不提，自己便不好问，这让他心里不免有点像落井水桶——七上八下。 徐副主任撕下一页日历，双手抱在胸前喃喃地低语：“再等，时间就恐怕来不及了！”随后，他面色凝重地走进谭副省长的办公室。谭余保从徐副主任的脸色上早已猜出对方的来意，他没有理会徐副主任，却出神地瞧着窗外的景色。 此时正是夏至时节，户外艳阳高悬，热浪扑面，树间的蝉“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不知何故，谭余保脸上虽然仍是笑容洋溢，心里却浮出一丝凉意。可不是嘛，几个月过去了，周书记那里怎么还是没有回音？早几天他也曾打听过，周书记不在，听说是陪来湖南的中央首长出差了。谭余保虽然知道毛泽东主席是个很恋旧的人，也很重故乡之情，可主席毕竟是一国领袖，国计民生大事尚且理不胜理，他是否有空为一隅之地的湖南赐下墨宝？！谭副省长收回眼光，转向徐副主任问道：“都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等主席的诗词墨宝。”徐副主任怯怯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