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循环

**章　*后的瓦舍 今天我还在这里唱歌， 明天我将死去，不知所向， 住在一个奇妙而荒凉的星球， 没有时间，没有以前和以后。 我要痛饮你的遗忘， 地久天长，但没有以往。 ——博尔赫斯 以前和以后 元莱笔直地躺在真空中，僵在四周只有灰白幕布的舞台中央，这景致和她的名字一样索然无味。更索然无味的还有她的生活，不，应该说是这里所有人的生活。*后一批人类来到这里，这个没有太阳、夜晚和四季的舞台被他们命名为力微星。这里没有时间和纪年，没有花花草草，没有人类熟知的其他生物，也没有生老病死，只有这些地球毁灭后的幸存者，没完没了地活着。 以前的，派不上任何用场。以后的，抓不到一分定律。 浩渺的空白——人类登陆力微星的时候就是这般荒凉，过得安稳了之后，还是没能在这空白上画上一星半点儿的油彩。茂盛的农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四通八达的轨道都无法挤进来，哪怕是占据一个边角。力微，力微，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微小，微小到只能颠覆以往的生存方式，去顺应这个纹丝不动的空间。科学家们猜测，这儿是个高维空间。尽管他们来的时候，地球上的理论已经把十六维空间解释得头头是道，但深入实地之后，才发现那些空洞的结论根本无处施展。 这里的人既希望速速了结此生，又害怕自己会灰飞烟灭。 “怀明！”元莱从梦中惊醒，房间内一瞬间闪亮了起来。一切都是光斑。眼前光点汇聚成线条的世界，所有物品的轮廓都高度对称，简洁到极致，物件都只看得出*基本的构造——床、桌子、椅子……除了骨架，再无冗余。 冰冷的线条让元莱打了个寒战，梦里阳光正好，萧怀明在阳光下冲她微笑，这笑容让她周身都觉得很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但梦里的他，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稳重、内敛、从容的样子，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充满活力又无所畏惧。自从来了力微星，她总是做着同一个梦：萧怀明模样青涩，笑容像要把她融化，梦中的少年伸出双臂要把她也拉进那刺眼的阳光里，可每次她要伸手的时候，萧怀明却又淹没在一团光晕中，消失不见。 梦的素材是记忆，可这充满年少稚气的萧怀明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元莱的记忆里明明没有这样的萧怀明。 “还好，还有梦可做。”元莱心里这么想。地球毁灭之前的元莱，是多么希望每天都能一夜无梦。女强人的生活，要求她把每一条情绪线都按压在同一个频率，不能表露出任何起伏，在不同的场合里都得体无瑕。焦虑，就这样在她对于完美的执着中悄悄地缠上了她，以致她长期被各种离奇怪梦骚扰，常常失眠。她常常梦到同一个主角，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穿着奇怪的服饰，身体被一个像鼠标一样的机器划过，模样清晰到可以看到毛细血管的纹路。在这密密麻麻纹路的每一个转弯之处，都有微小的晶片一闪一闪，照亮了血液的回路。样子明明是自己，却感觉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拥有着她五官的“超体”。这人肤如凝脂又薄如蝉翼，完美的皮囊下却“千疮百孔”。那些被点亮的血液弯道，偶尔会剧烈搏动起来，冲破了透明的皮肤，在她眼前扭结出两只手的形状，看似想要握紧，指缝间又露出利器。 皮肤透明的“超体”和自行幻化的血管，不止一次出现在元莱的梦里。有时候，那两只无限靠近又暗藏杀机的大手会一起劈头盖脸地朝她涌来。来到力微星之后，元莱丢失了许多记忆，但这个稀奇古怪的梦境，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每每想起那些古怪的梦，元莱只能叹息，那些能解开她疑问的故事恐怕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叹息的结尾，她脑子里总是蹦出一本书的名字——《力微星历险记》，这个书名反复地跳出来，但又和她其他的记忆统统挂不上钩儿。这是她读过的一本书吗？对她影响很大？还是在暗示着什么关键信息？除了书的名字，她是一点儿线索也榨不出来了。在力微星上活久了，元莱接受了一个事实，那些断了片儿的过往，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元莱关于《力微星历险记》的困惑，很快在居民们建立的怀旧数据库中得到了解答。这是本永成年间风靡一时的科幻小说，数据库里被人们的记忆重新拼凑起来的小说内容，她也懒得去看。在力微星上活着，已经够魔幻的了，根本不需要再看科幻小说了。 现在，元莱不怎么做梦了，和所有穿越蛀洞的人一样，旋转辐射吸食了他们的记忆，元莱脑子里只剩下地球毁灭前5年左右的记忆碎片。这些记忆碎片拼凑起来的自己，不怎么讨人喜欢，*重要的是，占据她记忆的，有一件分量极重的憾事：她失去了萧怀明，一个把她捧在手心，却从来不索取任何回报的人。萧怀明用自己的通行卡把她送上了穿梭机，毫不犹豫地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她。舱门缓缓关上那一刻，她心上有块东西像是被剜走了。 “我本身也不是什么爱情至上主义者……” “况且，他从没表白过……可是……十年的守护……我可以无耻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我对他，是深切的爱吗？还是惯性的依赖？” “跳下去也是一起毁灭，他也愿意我活着吧，这也是对他的成全。我会连他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这是元莱在穿梭机上一系列自相矛盾想法的节选，她清晰地记得，穿梭机升得越高，她活下去的意愿就越发占了上风，她瞥了一眼雾茫茫的地面，一阵凉意让她打了个寒战。就是这种在死亡面前的懦弱，让元莱活得越久就越羞愤。在力微星上，*微不足道的就是生与死，那些过往生活的琐屑，反而重如千钧。尤其是关于萧怀明的种种：只为她一个人准备的夜宵；总是在她需要时适时出现；记着她的每一个喜好；对她的无限包容呵护。萧怀明像园丁守护花圃里的鲜花一样守护着她，细心地施肥、浇水、修剪枝叶，他懂得什么时候该晒晒太阳，什么时候该撑起遮风挡雨的棚子，耐心地陪她经历每一次荣枯。萧怀明的好，元莱总是假装没有察觉，总是躲避，这一躲就躲到了世界末日，躲到了连花朵也没有的力微星上。 “十年的守护”，那天在穿梭机上，她明明是这么想的，可是，前面五年的记忆呢？永成年，这是元莱记得的*早的年份，萧怀明也是就这么凭空跳进了她的记忆。那些两人相处的记忆碎片像情节不连贯的电影，向她袭来。那种想要一探究竟的煎熬和那些真切的温暖混杂在一起，让元莱无数次有种赴死的冲动，如果能重来一次，她一定选择留在地球，和萧怀明一起看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这个词儿，在力微星上显得有点小儿科，这里没有天地，更没有老去。元莱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能量棒，一个能量棒的报废时限大约是50年，忽略能量棒广泛应用前的时间不计，她已经活了近一万年了。这些能不精准记录时间的能量棒，是对活着的*大嘲讽，因为在力微星上，只能选择活着。元莱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吃了早餐——确切地说是用分子沐浴机、服饰印造机和营养瓶迅速完成了这一系列过程。人类再也不用为穿什么而犹豫不决，因为服饰印造机会随机帮你选择，汉代的彩纱锦袍、唐代的钗钿礼衣、白领套装、猎装等，所有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服装样式都被存储在印造机中，今天印造机为元莱选的是一套利索的胡服，上面有盘条锦的图案，看上去像女真人的武士陶俑。 力微星上没有柴米油盐，不必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而烦恼，所有能送进嘴里的东西都已经被高度提纯成分子塞进了营养瓶，因为别的食物形态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空间存在。与生活琐碎有关的一切，都被高度压缩和提纯了。 元莱扭开一个营养瓶，一股脑儿喝了下去，连味道都没品清楚。她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瓶身，上面是一幅美人簪花图，图的右上角还印着几个小字：莫失莫忘。九州国的公民，领到随机分发的营养瓶里，这种带有中华文化特色印记的图案居多，但现在的元莱可以对营养瓶的口味和包装提出定制需求，她在食品管理局可提取的营养瓶数量已经足够新月国这个小国全部人口100年的口粮了。 口味和包装的定制，这是属于力微星上富裕阶层的特权。元莱几乎不怎么使用这个特权，到处都是冷冰冰的灰和白，一万年了，什么也没改变，营养瓶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她常常在“吃饭”的时间，想起萧怀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的样子，这带着温度和味觉记忆的画面又会勾起她蚀骨的孤独。 元莱没有在力微星上开辟新的交际圈儿，尔朱旻旻——这位她在地球上的“情敌”，反而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她享受着这孤独感，以惩罚自己的有眼无珠和独自苟活。一万年来，陪伴她*多的，就是这满屋子的射线了，它们像编织了一个牢笼，锁住了她。 元莱穿梭在各种射线中，像是在音符上跳舞的蚂蚱。屋子两侧投射出高大的灌木植物，被她用手指轻轻一点，瞬间化为烟尘，被两株火红的天堂鸟所取代。 桌上一个菱形的盒子亮了起来，伴随着阵阵鸟鸣般的声响，急促地闪烁着。元莱点了点盒子侧边，一个厚重的男声传了过来。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们不需要帮手！”元莱皱了皱眉。 “这次不一样，这是我们要攻克的*后一间瓦舍，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我们也是为了能顺利通关！” “没有他，我们一样可以！” “能不能先把你们的纠葛放下，况且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地球都毁灭了，那些地球上的事情就忘了吧！” “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元莱冷冷地说，“总之，我和尔朱旻旻，我们俩会尽快攻克*后一间瓦舍的，不需要帮助。” “陈永成目前是力微星上*好的生物医药学家，有了他你们会事半功倍，更快地打通关。我们一致认为，*后一关没这么好过。况且，他赞助了神圣调停局全年的开支……很多的营养瓶……” “这么个鬼地方‘有钱’依旧能使鬼推磨。”元莱粗暴地打断了男声。 “*后一间瓦舍事关重大，多个帮手肯定是好事儿，大家都希望你们尽快通关。” “尽快？对我而言，不过是多一些食物分子，多几个在这个地狱出生的孩子罢了，时间在这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元莱，你太悲观了，我们需要食物分子存活下来，也需要繁衍后代，等待可能性。大家都对打下*后一间瓦舍会发生的改变充满期待，我们不能放弃任何改变的希望。*后一间，总会有些变化，也许，我们会找到突破口，慢慢恢复地球的样子，恢复食物的形态，恢复花草树木、山川大海……也许，那些孩子会正常地长大成人。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元莱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后一间瓦舍打完了，什么改变也没发生呢？” “我们总得往好的方向去想。活着，需要希望。”男声没底气地说。 “你确定我们这是叫活着吗？”元莱冷笑了几声。 “女性果然容易情绪化，并且情感脆弱。陈永成就对恢复地球生活充满信心，让他加入你们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一万年过去了，你们依然歧视女性。可笑，力微星上打通关*多的可就是两个女人。” 空气凝固了很久，男人失去了耐性：“你不要这么冥顽不灵，这是神圣调停局的执行通知，看在同事情谊的份儿上我才好言相劝！你们要一起进入瓦舍，这是上头的命令，不执行后果自负吧！” 通信中断了，元莱压抑着心里的愤怒，打掉了面前桌子上的所有东西。但只过了一秒钟，这些被打散了形状的射线，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元莱赌气般地又将它们打散，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她终于败下阵来。 元莱此时有些后悔参与这场万众瞩目的游戏了，她还是低估了神圣调停局和九州国的高层对这*后一关的重视程度。本来在平日，各国政府不会插手有关瓦舍的事务，这属于管理瓦舍的联合机构神圣调停局的管辖范围。可是，这是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后一关，举世期待的惊天动地的改变也许就会在打完这一关时变成现实。各国政府也都积极地参与到了有关这*后一关的准备中。这些准备中*重要的，当然是人选问题，谁都想让自己国家的人去完成这个壮举，怎么平衡人选，这问题如同当年选择逃离地球的幸存者一样棘手。所以，这人选问题，就再也不是神圣调停局的日常事务了，而变成了各国政府和神圣调停局之间的角力。 这些天监事局各个信息平台的报道，都集中在这“*后的瓦舍”上，民众对背负众望的通关者充满期待。元莱*抵触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她在地球上看多了那些活在数据和流量下的公众人物站在大浪的顶端，一不小心就会被劈了个跟头。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她只想安静地当个平民，可是该死的瓦舍游戏又让她燃起了再看一眼萧怀明的奢望，哪怕是在虚拟的游戏中。 神圣调停局里，有很多同伴看她不顺眼，她进入神圣同盟的过程太顺利，平时又高冷孤傲，偏偏又有尔朱旻旻这个高手助她一臂之力，一路晋升成通关高手，而后又成为九个背负着改变力微星希望的*后通关者之一。元莱的荣耀和财富，仿佛来得无比容易。 所以这次不知道有多少神圣同盟成员冷眼旁观，希望这*后通关的大彩蛋不要被她拿到才好。陈永成的加入，搅局的成分无疑要大于助力，那些落选的通关者、神圣调停局的高层中，有很多都希望通关的不是她和尔朱旻旻。拖长这通关的节奏，*好再来点儿什么意外，她们就彻底出局了。在关卡里出现意外这一点上，元莱倒是和那些反对者们想到一块去了，她早就活腻了，游戏给了她一丝希望，却又一次次落空。如果这*后一关的内容也和她熟悉的地球及日思夜想的人没有丝毫关系呢？生活还要这么无限循环下去吗？ 元莱期待走进*后的瓦舍，又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出发前，她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如果没有见到萧怀明，瓦舍消失前，她就不去避难所。如果这次不能如愿以偿，她一定要把地球上发生过的事统统忘了。 死亡是忘却*直接的方式，可力微星上是不会死人的，瓦舍里的游戏更加不会致命。但是每一个通关的人，在通关失败和瓦舍消失前还是会本能地奔向避难所，因为瓦舍里的世界逼真到比力微星上的生活还要真实，还要富有质感。那里有日升月落，有清澈的溪流，有袅袅的炊烟，绿叶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千军万马疾驰而来扬起的尘土会眯了眼，还有那濒临死亡时五脏六腑真切的压迫和恐惧感……每一处细节，都闪耀着真实的光芒，比起平滑、单调、毫无生气的力微星，游戏里才更像是人间。但玩家们都心知肚明，游戏只是增加了对身体的刺激，不至于达到要命的程度。 不去避难所，也只是破坏了游戏规则而已。可是元莱心里却想着，没准儿有一天，自己或许可以在游戏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