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惧死亡

**部分 成长 01. 父亲的脸 十六岁的时候，我的生活一夕崩塌。爸爸去世了。他有颗那么强大的心脏，但他还是离我们而去了。是他那间又热又呛人的铁匠铺害的吗？的确，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工作，他视工作为艺术。他喜欢把金属敲弯，让它们向他低头。可他的工作好像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强壮了——毕竟他在铺子里的时候是那么的开心。那害死他的究竟是什么呢？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确定。我只希望他的死与我和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 他一过世，我母亲就哭着从他们的卧室里跑出来，整个人朝墙上撞过去。那时我已经知道，我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那一刻，我清楚明白，我将再也无法完全控制我内心的怒火。那天，我变成了不像人类的另外一种东西。我现在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葬礼在小镇郊外靠近沙丘的地方举行。时值正午，热气熏天。遗体躺在一块厚厚的白布上，周围放着棕榈叶编成的花环。我跪在遗体边的沙地上，*后一次向他道别。他的脸会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虽然那张脸看起来已经不像爸爸了。爸爸的皮肤是深棕色的，嘴唇是饱满圆润的。但这张脸面颊凹陷，嘴唇干瘪，皮肤就像灰褐色的纸。爸爸的灵魂一定已经去了别处。 我的后颈有些刺痛。我戴着的白色面纱只勉强能遮挡人们无知又恐惧的目光。那时候，大家的目光总是落在我身上。我咬紧了牙关。在我身边，女人们跪在地上号啕痛哭。爸爸仍然深受爱戴，尽管他娶了妈妈，而妈妈还带着我这样一个“伊乌”女儿。不过这一点早已被原谅，因为即使是*伟大的人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在一片哭号声中，我听到了妈妈的轻声啜泣。她才是失去*多的那个人。 轮到她来向爸爸作*后告别了。在她之后，爸爸的遗体就会被送去火化。我*后一次低头看着他的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我还没准备好。我眨着眼睛，碰了碰自己的胸膛。那件事就是那一刻发生的……我碰到胸膛的那一刻。一开始，感觉只像是一阵发痒的刺痛。它很快就鼓胀起来，变成了某种不容忽视的东西。 我越想站起来，这种感觉就变得越发强烈，我的悲伤也蔓延不止。他们不能带走他，我疯狂地想。他的铺子里还有那么多剩下的金属。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这种感觉从我的胸口弥漫开来，遍及我身体的其他部位。我抱住自己的双肩，尽量压抑这种感觉。然后我又开始从旁边的人身上汲取能量。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我感到怒不可遏。不，不能在这儿！我想。不能在爸爸的葬礼上！为什么这种力量就是不肯放过我，连一点哀悼我逝去父亲的时间都不给我？ 身后的哭号声戛然而止。我耳畔只剩下了微风轻拂的声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脚下，在沙地里，也有可能在别处。突然间，周围所有人为爸爸之死而产生的悲恸情绪都向我猛扑过来。 在本能的驱使下，我把手放在了爸爸的手臂上。人们开始尖叫。但我没有转身。我全神贯注，只做我必须做的事。没人试图拉开我。也没人敢碰我。我朋友露羽的叔叔曾在一场罕见的旱季昂瓦风暴中被雷击中。他活了下来，但逢人就会谈起那种从里到外被剧烈撼动的感觉。而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 我惊惧喘息。我没办法把手从爸爸的手臂上拿开。它们融在一起了。我手掌处的沙色皮肤融进了他灰褐色的皮肤，变成了一堆混在一起的皮肉。 我想要尖叫。 但尖叫声卡在了喉咙里，我咳嗽起来。接着我再看，爸爸的胸膛开始缓缓起伏了，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有呼吸了！我觉得无比反感又充满了希望。我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活过来吧，爸爸！活过来吧！” 一双手放在了我的手腕上。我很清楚这是谁的手。其中一只手的手指折断了，缠着绷带。要是他再不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我会让他伤得比五天前更严重。 “欧妮桑乌。”阿洛识趣地收回了放在我手腕上的双手，附在我耳边说。天哪，我真的恨死他了。不过我还是听了他的话。“他已经走了。”他说，“放手吧，这样我们就都可以解脱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真的做到了。我放开了爸爸。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 就好像这个世界，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全部淹没在了水下。然后，那些不断在我体内累积的力量爆发了。我戴在头上的面纱被吹飞，我散开的发辫像鞭子一样抽打回来。所有人和所有东西都被甩了出去——阿洛，我妈妈，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熟人，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放食物的桌子，五十个山药，十三个大猴面包果，五头牛，十只山羊，三十只母鸡，还有漫天飞沙。镇上的电力中断了三十秒；房屋必须要扫过沙才能住，而电脑里都塞满了沙尘，不得不拿去回收。 又是那种水下般的寂静。 我低头看着我的手。当我想把手从爸爸那冰冷不动、不再鲜活的手臂上拿开时，连接处发出了一种剥离的声音，就像不黏的胶水脱落一样。我的手在爸爸手臂上留下了一圈干燥的黏液轮廓。我把手指揉搓在一起。又有些什么东西从手指间碎裂剥落了。我*后再看了爸爸一眼。接着就侧身跌倒，昏了过去。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现在再看看我。这里的人知道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们想见到我流血，想让我受折磨，还想要我的命。至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让我先停一停吧。 今夜，你想知道的是我如何成了现在的这个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而这些真是说来话长。不过我还是会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的。要是你相信别人口中所说的我，那你就是个傻瓜无疑了。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就是为了避免所有那些谎言。幸好，就算我的故事再长，你的笔记本电脑也能装得下。 我有两天时间。希望时间足够。我很快就会回想起所有事情的。我母亲给我取名叫欧妮桑乌。意思是“谁惧死亡？”她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很合适。二十年前，我生逢乱世。讽刺的是，我在一个远离所有杀戮的地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