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得寸进尺

花雨路下了一整夜的雪。 临近冬至，日出时间不断推后，冬阳姗姗来迟，空气中的冷缓缓变得干燥。斜斜的一缕橙黄从街道两边阔叶木的枝杈里流淌出来，融在街面铺叠的白雪表层，像雪媚娘的奶黄流心。 采秣小区在花雨路1005弄，毗邻大学城的中环内，小区寸土寸金，合租租户多于在住的业主，单行车道蜿蜒其中，逢弯道处必是刮擦高发地。 一辆搬家公司的面包车停在小区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司机师傅为难地扭头对副驾的乘客说：“我的车开不进去嘞，我帮你把东西搬进楼里吧。” “好。”乘客戴着巨大的口罩，闷声答了一句。 司机觉得他没有领会精髓，琢磨着又加了一句：“先前你没备注小区进不了大车，搬这趟要加钱哦。” “嗯。”那人答得干脆。 声音刚落，副驾边的车玻璃被人在外头敲响了。 呵气成雾，两侧玻璃早就蒙上了白白的水汽，看不清车外的光景。那乘客拉开车门，司机师傅侧头看了一眼，是个高大帅气的年轻小伙子。 李劲提前收到了张扬的消息，他是掐着点下楼的。 “你好。”李劲和张扬打招呼，他的笑容明朗，“之前忘记提醒你了，搬家公司的车估计很难进小区，我来帮你搬行李。” 李劲说着，往后让了半步，张扬从副驾跳下来。 这是一个戴黑色口罩的小个子青年，他穿了件橘黄色羽绒服，头戴鸭舌帽，脚踩厚底马丁靴——穿得这么保暖严实，仍然纤细伶仃。 李劲回想起和张扬约好签合同那天，他也穿了这么一身。 后来去了星巴克，他脱去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薄线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然后他把自己的身份证推过来。 张扬，男。 张扬双脚触地的一瞬间，李劲确信自己看见他站立不稳地晃了晃。“罪魁祸首”是他背着的巨型登山包——李劲怀疑那包能把张扬整个人装进去。 出于好心，也出于对未来室友的礼貌关心，李劲主动说：“我帮你。” “嗯。”张扬极简短地给予了回应，而后，偏过头粗重地咳了两声。 可能是感冒了，所以不太想说话。 李劲不费什么力气就接过了背包，对他的身材体量而言，这个登山包的尺寸刚刚好。 “楼里有电梯吧。”司机师傅从车里下来，问道。 “有的。”李劲代替张扬回答，又自然地补充，“刚下过雪，路上湿滑，您慢点。” “晓得嘞。” 打开后备厢，司机师傅从车上拖下来一大一小两个拉杆箱和一个沉重的纸箱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单身男人搬家，就是省心。 房子距离小区大门有些距离，沿着弯弯绕绕的步道，要走大约五分钟。 三个人外加三个箱子、一只登山包终于进了电梯，张扬和李劲并肩而立，司机师傅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 李劲身高直逼一米九，体阔肩宽，往电梯里一杵，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相比之下，他身边的张扬，就跟大白萝卜边上的杨花萝卜似的，显得格外单薄。 “对了，张扬。” 电梯升到10楼，李劲突然开口。他人高马大，中气十足，音色也浑厚有力。 张扬怔了一会儿，才“嗯”了声，半仰头看着李劲。 “昨天我帮你检查了一下房间，吸顶灯出了点问题。我买了个新的，但是今天下午我不在家，快递来的话，你记得签收一下。” “哦。” 司机师傅在心里说，人家大个子这么细心周到，这叫张扬的真是不懂礼貌。 行李送到14楼，搬进屋里，张扬给司机师傅的工作回执单签了字，而后站在门口，在李劲的指导下录入指纹门锁的指纹。 司机师傅走回电梯站定转身，看见1402门口，李劲站在张扬身后，把他整个人完全挡住了，那么亮眼的橘黄色羽绒服，愣是一点都看不见。 这对室友蛮有意思，司机师傅失笑，抖了抖手里那张回执单，随意瞄了眼，视线却瞬间定格。回执单上客户确认行李送到的签名处，三个字笔走龙蛇——路小西。 不是……张扬吗？ 来不及问了，电梯门已经合上。 指纹录好，李劲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张扬”显然毫无聊天的兴致，他径直回到自己屋里，两秒后，“咔嗒”一声，房门关上了。 可能是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想要早点休息。 李劲想了想，还是走到新室友的房门口，抬手敲了两下，低声说：“你能搞得定吗？要不我帮你把床铺了，你先睡会儿。” “哦，不用。”门内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 “我五分钟后出门，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回来。”李劲又说，“有事发微信。” “好。” 李劲没再说什么，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服，又把屋里的垃圾桶都搜罗了一遍，将垃圾袋提在手上，然后去玄关换鞋，很快出去了。 不多不少，刚好五分钟。 一室安静。不一会儿，“张扬”的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小脑袋从里面冒出来。 确定屋里没人，路小西扯下口罩，深深吸了口气，帽檐下的小脸白生生的，圆眼睛，黑瞳仁，颊边两朵被口罩捂出来的红晕带着健康的粉。 路小西脱下羽绒外套，摘了帽子，随手搭在卧室床垫上，这才走到客厅中央去。 没了宽大的外套和帽子的加持，路小西整个人比刚才又小了一号。她纸扎似的瘦削，在屋里“飘”了两圈，仔细巡视新居。 房东住在国外，很信任李劲，不管是寻找租客还是签约事宜，都委托给他来操办。 一百一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每间卧室的租金是四千八百元——放在这个地段，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价位了。房子很新，感觉就是奔着出租装修的：除了共用的客厅、厨房和餐厅，两个大小相仿的卧室各自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基本上房门一关，两人可以互不干扰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 装修风格是常见的现代极简风，主色调是原木色和白色，公共区域内李劲留下的生活痕迹不多，张扬当初来看完房之后就跟路小西说，这屋子的另一个使用者一定勤劳善良。 张扬拍摄的看房视频里，厨房犄角旮旯都没有藏污纳垢，路小西当场理解了“勤劳”这个词。 但是，善良从何而来？ 张扬说，你见过合租者没住进来之前，房间被另一个住客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先例吗？ 路小西没见过，她想起自己念寄宿高中的时候，一个寝室四个女生，自扫门前雪，别人床上、桌上再可怕，视线都能笔直地掠过去，当没看见。 念头还没转完，有人敲门，在门口喊：“1402快递！” 李劲还主动给自己这个新室友买了吸顶灯，路小西一边开门一边想，“善良”这个词，她也能理解了。 拿了快递，巡视一圈公共区域的环境后，路小西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前，路小西为了贯彻“单身合租男性”的人设，不敢把自己多达十箱的行李一起带来，于是提前存了一部分放在闺密叶诗敏的宿舍，打算日后一点点“偷渡”进来。 床上四件套铺完，简单的衣物和护肤品摆好，电脑、键盘、小桌板和台灯都拎出来，行李箱和背包就全掏空了。路小西正琢磨着要不趁李劲今天不在家，现在就去叶诗敏那儿多拿些衣物的时候，秦盛的微信语音进来了。 秦盛是全国知名的电视剧编剧，路小西签在他工作室里，正和他合作一个主打“甜宠风格”的仙侠偶像剧。两天前，路小西刚写完电视剧大纲，秦盛带来的就是资方责编的反馈。 秦盛在电话那头说：“情感还需要再做提升，要突出姐弟恋的感觉。” 路小西夹着手机，蹲在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剧本大纲调出来。 “现在还不够吗？女主角聪明漂亮能力强，把弟弟玩得团团转。” “资方现在要弟弟更‘霸道总裁’一点，两人的互动也要你来我往。你懂吧，我们不能处处让女主角占据上风……比如那个反派陷害女主角的时候，女主角得吃个大亏，奄奄一息时男主角从天而降，这才是观众想看的啊。” “真的吗？我怎么不觉得观众想看这个。”路小西迟疑，“还有，之前的意见不是想要‘大女主’吗？女主角这个人设，得有自己的主动性吧，哪会靠着男人来救？我们现在这一版，女主角被陷害之后，靠自己的力量，在和男主角角逐的过程中支使他为自己搜集线索，绝地反击战胜反派，它不好吗？要不我们再跟资方聊聊？” “不行。”秦盛把话说死了，“这意见资方和平台已经通过气了，他们要的就是姐弟恋的甜宠剧，男主要有高位感。” “高位感？”路小西被噎了一下。 “是啊，我听到的时候也惊了。但是你知道吧——” “干活不由东，做死也无功。”路小西接茬，把秦盛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补完了，同时浮起一个无奈的妥协笑容。 资本大过天，路小西入行以来，不止一次感受到这句话的威力所在。她没有再坚持，因为坚持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行吧，我再改改。” “辛苦了，小姑娘。时间有点紧，大纲通过之后，我们要快点讨论出前五集的分场，16号平台那边开会前要给到前五集剧本。”秦盛照例这么安抚路小西，“这次结账，我会多给你一些。” 路小西扯扯嘴角，“哦”了一声。 挂了语音，路小西就着这个姿势窝在椅子上调整大纲、人设，把修改稿发给秦盛之后，才关上台灯，在黑暗里伸了个懒腰，她听见蜷缩久了的身体在抗议——关节发出轻微的“嘎嗒”声。 她瞥了眼手机主屏幕——22:06。 这么晚了，李劲怎么还没回来？ 念头在脑中滚了一圈，路小西就想起白天李劲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他说晚上要到十点以后才能回来。 好像是在印证她回忆起的这句话，大门门锁处传来流畅的音乐声——是指纹锁打开的声音。而后，客厅的大灯亮了。 路小西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关卧室门，可是现在跑过去关门不啻主动暴露，她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后猫着腰往床上被子里一钻。 心脏在狂跳，路小西的手按住胸口，深深呼吸。 她的听觉敏锐，很快捕捉到李劲在玄关换鞋、把车钥匙搁在入户置物台的小收纳盒里的声音。紧接着，安静了几秒，路小西又听见他在拆快递包裹。 路小西脑子一炸，这才想起自己签收快递之后随手放在玄关边靠着，压根没拆。 不消片刻，脚步声近了，来到路小西房门边。 路小西侧躺在床上，目光往外瞟，看见李劲背光立在门口，头顶几乎挨着上门框，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辨不清眉目。 她呼吸不畅，手指攥着被角，目光却牢牢地盯住了那个身影。 如果此时灯光骤亮，她眼底的真实情绪就会一览无余。 可是没有，因为卧室顶灯坏了，新的顶灯在李劲手里拎着。 “张扬？”李劲没进来，只是询问，“你睡了一下午？” 路小西没开口。 “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李劲说，“你的呼吸频率不太对劲。” 路小西连忙调整呼吸，隔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地从喉咙里咕哝出两个字来：“不用。” 憋得久了，鼻音极重，加上她刻意压着嗓子，李劲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发烧了吗？” “没。” “好吧，我那儿有感冒药，一会儿给你拿进来。”李劲语气平静，“这灯，你装得了吗？” 路小西沉默了几秒：“装不了。” “那我来。” 路小西往床内侧蜷了蜷。 李劲走出去，隔了会儿才回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光束笔直，为免刺眼，手电一直对着地面。李劲先把感冒药搁在桌上，然后回到房间正中央，脚都没有踮一下，直接叼着手电，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螺丝刀，仰头拆装顶灯。 全过程屋内只有李劲捣鼓家伙什的声音，路小西抿着唇，一时间有些恍惚。 一周以前，路小西辗转得知李劲要找室友，她当即联系张扬，让他务必拿下这间房子。那个时候，张扬似笑非笑，对她说：“你们编剧是不是都这么热爱戏剧性的桥段。” “如果李劲愿意找异性室友，我也犯不着让你帮忙。” “不怕被拆穿吗？” “这你别管了。” 张扬嗤笑：“果然，漂亮的女人都会骗人。” “感谢你的恭维。” “你这行为，要是性别转换一下，能被骂上热搜。” “骂就骂吧，我本来也不是道德楷模。”路小西无所谓。 可即便是那个时候，路小西也想不到，自己搬进来的**天就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李劲共处一室。 几分钟后，李劲打开开关，屋内重见光明，李劲并不意外地看见张扬蒙着被子兜头睡觉。 呼吸得上来吗？李劲在心里想。 不过他没开口问，只说：“灯装好了。” 路小西动了动，瓮声瓮气道：“我把钱给你。” “也行，一百二十八块。” 见张扬没有半点起床的意思，李劲拿着换下来的旧灯往外走。本来还打算问他是不是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但转念一想，都是成年人了，心里应该有数，也就知趣地没再多说话。 李劲抬手关灯，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地上还没拆封的纸箱子和一个大行李箱，*后落在墙角的书桌上——玫瑰金的笔记本电脑和粉红色的机械键盘。 灯光陨灭，李劲的指尖顿了下。 李劲一合上房门，路小西就飞快地掀开被子，长长地呼吸。 这也就是我心理素质过硬，路小西想，换了别人，肯定要露怯。 路小西半靠在床头，从微信联系人里面找出李劲的名字，给他发了个红包。张扬当初给李劲留了两个联系方式，手机号是他自己的，微信号是路小西的。 为了冒充男人，路小西特地换了个自认为很有男人味的头像——戴草帽的路飞。 李劲没有立刻收下红包，路小西隐约听见隔壁有水声传来，想起一堵墙之外就是李劲的浴室。 这房子隔音真是不太好。 路小西想到什么，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指尖戳上李劲的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 李劲的微信名毫无新意，姓名加电话号码，看着像个房产中介，而不是一个大四的学生。可能是李劲比大多数人晚两年上大学，也可能是体育生都早熟，路小西从李劲身上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学生气息。 连他的朋友圈，都没点少年气——每天定点发布产品信息和售价，全都是健身器材——这倒和他的外在形象相符。 要不要跟他买一套杠铃组拉近一下关系？ 这念头的小火苗很快被路小西掐灭：算了，图片上那些铁疙瘩，哪个也不像是她能举得动的。 反正来日方长，路小西想，也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