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邮翠鸟

　　高一的化学老师得了颈椎病。　　*初，他只是脑袋不能灵活转动，后来胳膊不再能举起粉笔，再后来腰不再能直立。*后一天，他让儿子背着他来到学校，坐在一把椅子上，轮流向他教的六个班学生告别。　　他的儿子将一根火柴递到他手里。他颤抖地举起手，火柴在黑板上一擦，随着一个小小的爆破声，火柴燃烧起来……　　他说：“你们总是问我，为什么能在黑板上划着火柴？现在我告诉你们，劲头儿太大了不行，劲头儿太小了也不行，熟能生巧……”　　他的手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直到火柴在他手中全部熄灭。　　他走了，给同学们留下了一个一语双关的名字——他叫王水。这是个极其普通的名字，但在化学药品中，王水是硝酸和盐酸的混合液，王水能溶解金子……　　化学老师的突然病倒，给校长来了个措手不及。他万万想不到这位正值壮年的骨干教师竟是这样容易被病魔打倒，而且这样迅速。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化学教师来替补，况且王水老师已经把化学课推到了一个其他老师难以企及的高峰。　　学生们的情感在短暂的留恋之后，注意力便很快地转移了。他们不再关心王水老师到底是住了院还是在家休养……他们开始密切地关注化学老师的下届人选——在未来的两年时间里，谁将与他们一起长途跋涉，共渡高考难关。　　而高一（２）班学生们的情绪就更加亢奋，因为在失去化学老师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说，未来的化学老师不但直接影响他们的化学成绩，同时还将担任他们的顶头上司——直接干预他们的生活与前途。　　于是，他们四处宣扬：他们绝对不要庸才，他们是吃过螃蟹黄儿的，请不要用炒鸡蛋加点醋来糊弄他们。　　三天以后，一位陌生的小女人在校长的陪同下走进了高一（２）班教室。于是，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毫不掩饰地表示他们对女人的不恭。而女同学则一齐鼓掌，尽管她们当中也有人不喜欢女教师，可为了掩饰她们心灵深处的情感，于是也跟着鼓起掌来。只有一位坐在*后边的女同学，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哟”，她只是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新来的女教师，眼睛里流闪着友好与希望。她是一个星期前才从另一所学校转来的，她既不明白男同学为什么“哟”，也不明白女同学为什么鼓掌。　　这一切，女教师尽收眼底，二十年的教学生涯使她泰然自若，遇事不惊。经验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她微笑着把目光洒遍整个教室，只是把目光在那位女同学的脸上稍稍停顿了一下。女教师虽然长得小巧而纤细，但却显得干练而整洁；身材笔挺，头总是微微地昂着。身上的衣服一尘不染，头上没有一根乱发。她会使人想起一个非常精细的仪器部件。　　“我叫夏雨！”女教师已经站在讲台上，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那板书很工整但不帅气，仅这一点就比不上王水老师了。学生们不免有些失望。　　有人嘻嘻地笑起来：“下雨？下雹子不下？”　　夏雨转过身来笑笑：“下雹子是需要条件的，当高空中水滴凝聚的时候，只有温度低于零度，水滴才会凝成冰。我的温度不够，冷冻不起来，所以……我只会下雨。”　　往常，这种语言只要引起一些善意的笑声就可以了。　　夏雨没有想到，她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分明包含着嘲弄的意味。　　她感到莫名其妙。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挨个观察大家。　　她看见了一个男同学铁青的脸，那眼里充满愤怒甚至含有敌意。夏雨知道，这就是刚才问“下雹子不下”的那个同学。但关键的一点夏雨不知道——他的外号叫“冷冻虾”。　　“冷冻虾”是这样一个人——他虽然才只有十六岁，却不知怎么练成了一双尖刻的眼睛。他总是怀有敌意地去观察一切人、一切事物。别的同学帮老师拿教具，他必定会说：“学习不好，也不用在这上头下功夫呀！”别人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他必定会说：“为了让老师表扬，摔到楼底下可不值得！”谁要是带个什么新鲜东西到学校，他必定会说：“这有什么呀！还指不定是哪儿来的呢！”学习成绩好的他妒忌，以为是请了家庭教师；学习成绩不好的，他则放肆地嘲讽。　　别人对他有多少好处他全都记不住，而只要有一点小事得罪了他，他就要牢牢记住，而且必定要进行报复。　　他把尖刻当成聪明。他自己没有朋友，也以为任何人都没有朋友。因此，他得到“冷冻虾”这个外号，绝不仅仅因为他瘦，或是因为他总是弓着腰走路。　　现在，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夏雨在公开地嘲弄他。　　“兔子，等着瞧！”他用了一句动画片中的台词在心里暗暗骂道。　　这一切，夏雨都不甚了了。她猜想她刚才的讲话可能是犯了这位同学什么忌讳。　　等教室安静下来，她翻开教案说：“王水老师已经给你们讲到了‘催化剂’一节，还没有讲完，我现在继续把它讲完……”　　说着，她熟练地从一只玻璃瓶中，用一只灰白色的细长塑料勺从瓶中取出一勺亮晶晶的粉末，轻轻放到一个小玻璃杯中。　　“这是铝粉，现在我们试着用火柴点燃它。”说着，她拿起了一根火柴，划着了它。　　一切都符合操作规程，而且熟练规范。教室里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夏雨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免有些慌张，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规矩。　　她哪里知道，她的前任不是这样划火柴的。王水老师划火柴根本不用盒上的磷片，而是头也不回，挺直腰板，十分潇洒地在背后黑板上轻轻一蹭，火柴便燃着了。这是王水老师的绝活。你不要小看这点绝活，当王水老师次与学生见面，略施这个小技的时候，学生们全都惊呆了。下课之后，学校门前小店里的火柴立刻脱销。黑板前的地下堆满了废弃的火柴梗——居然没有一个同学可以划着。这点绝活镇了几届学生。　　而夏雨老师却没有这绝活，她只会机械地去用火柴凑近铝粉，然后再像背书一样地说：“你们看，铝粉用火柴是很难点燃的。”然后又故意提高嗓门说：“但是——假如我加一点碘进去——”说着，她还是不失熟练地从一只棕色的玻璃瓶中，取出几颗紫色的小晶体，放到铝粉上。然后又用那种小孩子都会用的划火柴的方法点燃了火柴，凑近了铝粉。　　先是一小股紫色的烟雾升起，接着铝粉便真的燃烧起来，放出了黄色的火焰。　　学生们安静下来，静静地观看着。　　“碘就是铝燃烧的催化剂！”夏雨说。　　以往夏雨讲到这里的时候，就像说相声抖包袱一样，总是斩钉截铁，神采飞扬。今天，却不知为什么有点软弱无力，就像碘和铝本身那样毫无生气。　　“请问，糖在燃烧的时候催化剂是什么？”“冷冻虾”突然毫无顾忌地说。　　全班同学的目光一齐向“冷冻虾”看去。大家心里明白，这是“冷冻虾”在挑衅，他明明知道糖的催化剂是什么，因为王水老师已经用白糖做过实验了……　　那回，王水老师把白糖撒在铁网上，然后潇洒地划着一根火柴，又悠闲地点着一支香烟。正当学生们大吃一惊时——不明白上着课老师何以抽上了香烟，王水老师却把烟灰轻轻弹在白糖上，然后用火柴去点燃……白糖燃烧起来。　　比起王水老师，夏雨讲的课简直就像白开水，无色无味儿。王水老师讲课时举的例子总是标新立异，奇特而充满趣味。好多例子是书本上没有的，因此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这位新来的夏雨知道么？同学们都向前看。　　很可惜，夏雨虽然是师范学院的好学生，有二十多年的教学经验，在原来的学校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人毕竟不是全知全能的。这个出自“闲书”的例子她刚好不知道。　　有人把教师分为四种类型：一种是有学有术的，比如王水老师那样；第二种是不学无术的，是谁就不好说了，反正这种教师也不多；还有一种叫不学有术的，这种教师虽然学问不多，但是很有办法，“花架子”不少，学生们知识不多，年龄尚小，根本看不出来；*后一种就是有学无术的，虽有满肚子学问，学生却不买账。实践证明，这不学有术的往往会战胜那些有学无术的，教师如此，其他行业也相差无几。　　夏雨到底属于哪一种还有待实践的检验。　　夏雨稍稍愣了一下，形势逼得她避实就虚，矛头一转：“好！谁来回答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她的脸微微红了，她觉得身上脸上有些发热。　　没有人举手。　　“好！你来说说。”夏雨点着一个就近女学生的桌子说。　　那位女同学摇摇头。　　夏雨又指了指后边一个胖胖的男学生。　　那个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急促地将目光向“冷冻虾”那边掠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这一刻，夏雨忽然发现了对方那躲闪的目光。她开始怀疑，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故意不肯说？她有点后悔了：刚才“冷冻虾”提出问题时，她就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懂。以前她就是这样做的。今天这是怎么啦？真是鬼使神差，好像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她意识到她已陷入被动。　　“我看谁知道……”心里已经有几分的慌乱。　　没有人回答，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心中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谁知道谁不知道的问题，而变成了是谁站在夏雨一边，谁站在“冷冻虾”一边的问题。这一点，从学生们躲闪的目光中，夏雨已经隐隐地感到了。　　只有那双眼睛还在明亮地望着她。已经近于绝望的夏雨，心中燃起了*后一线希望。　　“请那位女同学说说。”　　女同学站起来说：“香烟灰可以当做糖燃烧的催化剂！”　　顿时，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夏雨发现那女同学非常美丽，修长的身材，漆黑柔软的短发，秀美的脸庞，她的眼睛里有天使一般纯洁而善良的光芒……　　“真聪明呀！”不知谁怪声怪气说了一句。　　夏雨的心完全被女孩子吸引住了：“书本上没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女孩子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这是王水老师在一节课中讲过的。”　　立刻，教室里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夏雨不由一愣，心里全都明白了。她走回到讲台前，说：“如果这位同学不说，我实在不知道糖燃烧的催化剂是什么，谢谢你！”　　从上课到现在，教室里次出现了和缓的空气，看得出不少人对夏雨的坦诚表示赞赏。只有“冷冻虾”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回到教研室，夏雨心中沉甸甸的。这一节课“栽”了。更使她难过的是她不是没本事，而是觉得这节课她就像被什么捆住手脚，使她那精辟的语言、丰富的学识根本发挥不出来。同时她也不明白这些学生为什么这样不友好。这就更使她对那个女孩子产生了好感。现在她知道了她叫宋爽；那个阴阳怪气的同学叫孙成，当她听说他的外号叫“冷冻虾”的时候，夏雨笑了，课堂上的不愉快全都烟消云散了。　　夏雨想错了，事情并没能就此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