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邮后宫.如懿传(四) (修订版)

节选：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如懿过问，她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时候，由着旁人一一安排，她只需安安心心等着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个木偶似的，等着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着凤冠制成送到眼前来。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虽然有孝贤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掬，不值一提。 惢心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宫中帮忙。这个时候，如懿便察觉了新来的宫女的好处。那个宫女，便是容珮。 容珮生着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扫过去，冷冷淡淡的没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宫女装裹着她瘦削笔直的腰身，紧绷绷地利索。容珮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时受尽了白眼，如今被人捧着也不为所动，谁也不亲近。她的性子极为利落果敢，做起事来亦十分精明，有着泼辣大胆的一面，亦懂得适时沉默。对着内务府一帮做事油惯了的太监，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但凡有浑水摸鱼不当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罢，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点也不容情。 海兰见了几回，不觉笑道：“这丫头性子厉害，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新来的。” 如懿亦笑：“容珮是个能主事的厉害角色，她放得开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海兰亦担心：“容珮突然进了翊坤宫，底细可清楚么？” 如懿颔首：“三宝都细细查摸过她的底细了。孤苦孩子，无根无依，倒也清静。” 这样伺候了些日子，连惢心亦赞：“有容珮伺候娘娘，奴婢也能安心出去了。” 自此，如懿便把容珮视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因着如懿那日相救，也格外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个不听，也一个不认。 然而，对于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从永璜死后，绿筠更是对亲子永璋的前程心有戚戚，不仅日日奉佛念经，渐渐也吃起斋来。若无大事，也不大出门了。直到有回听得永璋又被皇帝训斥，想赶去劝解时恰逢如懿已经劝和了出来，二人说话，才稍稍回转。如懿亦顺着她的心事缓缓道：“想想当初在潜邸，永璋刚落地，白白胖胖一个小人儿。你刚当额娘，我总来看你们，皇上也很疼爱永璋。” “那是多远的事了。”绿筠自嘲地笑笑，“自从孝贤皇后崩逝，总不知哪里行差踏错，惹皇上对我不满。左思右想，不过是我没教导好永璜和永璋，又耳根子软被人挑唆。” “你是爱子情切，才会被人借机挑唆。我们相处多年，难道不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如懿深深凝睇绿筠渐渐被岁月侵蚀后细纹顿生而微微松弛的脸庞，还有经过孝贤皇后灵前痛责之事后那种深入骨髓的灰心与颓然，像一层蒙蒙的灰网如影随形紧紧覆盖，她不觉生出几分唇亡齿寒的伤感，“还有，换作我，绝不会如你一般问出，凭什么是谁当皇后这样的话。” 绿筠意外且震动：“没想到这时候只有你安慰我。难怪会是你成为未来的皇后。” 如懿轻声而坚定：“我本是成也家世，败也家世。我没有美貌，没有子嗣，贤名也不如孝贤皇后。可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皇上才觉得我可以做一个无所畏惧的皇后。” 彼时的如懿，正是盛世芳华，着华丽纯粹的郁金香红锦袍，那样纯色的红，只在双袖和领口微微缀绣金线夹着玉白色的并蒂昙花纹，袍角长长地拂在霞色云罗缀明珠的鞋面上，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华丽如艳阳。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当之无愧地承担着这样热烈而纯粹的颜色，并以淡然之势，逼得那明艳的红亦生生暗淡了几分。 绿筠注视如懿良久，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伤的面孔：“这些年我不求别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长大。可是那些压在我头上的人都没了，我便生了痴心妄想，也听信了嘉嫔的奉承，以为有资本争一争皇后之位，为我的孩子们争一个嫡出的身份。这实是我糊涂了，但求你谅解。” 绿筠的痛苦如懿何尝不懂得，也因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悯。如懿面色宁和，柔和地望着她：“我不曾怪你。绿筠，我膝下无子，所以不会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会与你计较旧事。” 绿筠眼中一亮，心被温柔地牵动，感泣道：“真的？” 如懿坦然目视她，平静道：“自然。不为别的，只为永璜是我们都抚养过的孩子，更为了曾经在潜邸之时，除了海兰，便是你与我*为亲密。” 绿筠迎着风，落下感动的泪。永璜和永璋的连番打击，早已让绿筠的恩宠不复旧日，连宫人们也避之不及。世态炎凉如此，不过倚仗着往年的资历熬油似的度日罢了。而她，除了尊贵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么，甚至，连渐渐逝去的年华都不曾眷顾她。比之同岁的金玉妍，绿筠的衰老过于明显，而玉妍，至少在艳妆之下，还保留着昔年的风华与韶艳。 她想了想，郑重而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皇贵妃若有此心，便是保全我们母子了。” 绿筠离开后，海兰却是在长春宫寻到了如懿的踪迹。 长春宫中一切布置如孝贤皇后所在之时，只是伊人已去，黄泉碧落，早已渺渺。 如懿静静立于暖阁之中，宛然如昨日重来。 海兰款步走近：“不承想姐姐在这里。” 如懿淡淡而笑：“皇上常来长春宫坐坐，感怀孝贤皇后。今日，我也来看看故人故地。” 海兰轻嗤：“皇上情深，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如懿螓首微摇：“不！与纯贵妃一席话，彼此解了心结。我才发觉当年与孝贤皇后彼此纠葛是多么无谓！我们用了彼此一生*好的年华，互相憎恨，互相阴害，一刻也不肯放过。到头来成全了谁呢？” 海兰垂眸：“所以姐姐由此及彼，肯与纯贵妃和解。” 如懿瞬然睁眸，“昔日争夺后位，纯贵妃既是因为爱子心切，也是受金玉妍的挑唆。我即将正位中宫，许多事固然需要雷霆手段，但也须多一些宽和之心。” 海兰抿唇而笑，陪伴在如懿身侧：“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只是觉得，姐姐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 如懿颦起了纤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如寒鸦欲振的飞翅，在眼下覆就了浅青色的轻烟，戴着金镶珠琥珀双鸳镯的雪腕抚上金丝玉白昙花的袖，轻声道：“越来越像皇后？海兰，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常想到谁？我*常想到的却是孝贤皇后。”她见海兰浑不在意，继续道，“身为中宫，孝贤皇后也算无可挑剔，为何皇上对她也有所误会？” 海兰立于她身后，穿了一件新制的月白色缕金线暗花长衣，外罩碧玉色银线素绡软烟罗比甲，手中素白绣玉兰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替旁人操心做什么？” 如懿咬一咬唇，还是抵不住舌尖冲口欲出的话语：“海兰，我一直在想，若孝贤皇后只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与皇上并肩而立同治家国的权柄，会不会皇上待她，会像待其他女人一般，多些温存蜜爱？会不会……” 海兰接口道：“会不会姐姐的姑母也会得些更好的结果。”她柔声道，“姐姐的话，便是叫我这样冷心冷意的人听了，也心里发慌。姐姐总不会是觉得，即将正位中宫，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姐姐，你是欢喜过头了，才会这么胡思乱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负，不愿权柄下移，更不许任何人违逆，但……总不至于此吧。” 如懿勉强一笑：“或许我真是多心了。”明灿的日色顺着熠熠生辉的琉璃碧瓦纷洒而下，在她半张面上铺出一层浅灰的暗影，柔情与心颤、光明与阴暗的分割好似天与地的相隔，却又在无尽处重合，分明而模糊。她只是觉得心底有一种无可言喻的阴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温暖的阳光包围着，那种凄微的寒意仍然从身体的深处开始蔓延，随着血脉的流动一点一点渗透开去。 欲回宫时已是入夜时分，陪着她的人是惢心。而她去的，却是已多年无人居住的景仁宫。 呵，多少年前，她初入六宫，便是这般来与姑母拜别，听她临终肺腑之言。 夜风中思绪如潮，倒惹得惢心不安，怕她就要做皇后了，不能让人发现私自到了景仁宫。因着空置的缘故，纵然平时有人打扫，可那荒败气息却是怎么也掩不住。仿佛一踏入这里，连草木都没了生气。 如懿不言，肃穆对着正殿三拜：“我一直记得姑母临终前对我说的话。她要我成为乌拉那拉氏的皇后，我却没有想过原来真的会有这一天。”她有无限感慨，“我来叩谢姑母当年的教诲。也很想问问姑母，当年她在封后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是否如我一样感慨万千。” 惢心且喜且忧：“老主子必定也是长夜无眠。因为今后小主便是立于万人之上的巅峰了，巅峰固然好，却也更高更险。” 若是姑母在，也会对她说这些话吧。可惜她在时，只来得及叮咛她要在后宫存活下去，却未曾告诉过她，如何做一个皇后。 或许她在也不能教导她什么吧。乌拉那拉氏，出过一个失败的皇后，一个只有输的经验，不曾赢过的皇后呵。 那么她的皇后之路，会是坦荡前途，还是荆棘满地呢？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诏，命大学士傅恒为正使，大学士史贻直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皇贵妃乌拉那拉氏如懿为皇后。 册文隆重而华辞并茂： 朕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恒资于内职，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阃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皇贵妃那拉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早从潜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遵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光。鸿庥滋至钦哉。 立后前夜，皇帝独自在长春宫孝贤皇后的画像前立了许久，倾诉衷肠：“三年了。琅嬅，朕决定要册立继后了。朕选的人是如懿，朕知道你不喜欢她，可是朕觉得她合适。她是朕一早就倾心的人，而且没有家世，没有儿女。什么都没有，她只能做一个依附于朕的皇后，也不会像你一样，处处为家族为儿女筹谋，耗尽了心血。朕定了，就是她了。朕来告诉你一声，希望你于九泉之下能明白朕的决定。为了增添她册后的荣光，朕会让你的弟弟，傅恒为册封正使。” 果如皇帝所言，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恒为册封正使，极尽隆重。 立后这日，天气并不如何烦热，皇帝曾执如懿手含笑：“朕选在八月初二，那是你当年嫁入潜邸的日子。八月，和朕的万寿节，又和中秋团圆同一个月。朕希望与你朝朝暮暮相见，年年岁岁团圆。” 对镜更皇后冠服，是海兰、惢心与容珮相伴。她木然地站着，如木偶一般被她们精心妆饰，蓦然想起当年选福晋那天，姑母、绣夏和阿箬伺候自己更衣的情景。那三个人，都已经不在了。眼前人，却是如那日一般热泪盈眶，对她满心期待。如今，她穿上了和姑母当年一样的皇后冠服。姑母说，乌拉那拉氏没有前朝的重臣，只有后宫的女人。姑母和她要做的就是延续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姑母当日说的每一句话，她到了今日都记得。不管为了什么缘由，她会穿着这身冠服，走到一直等着她的人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