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翌平新阳刚少年小说:

跳房子 小栋直起身，比大家高很多。 他伸了伸向后弓起的腰，瘦小的身体像一只鱼钩上的虾。现在全楼都在他的脚下了，因为他站的地方是顶楼平台的石栏杆。 只有几个大孩子敢站在这儿，也只有已经不在的黄雀曾站在这个地方。顶楼是用来看节日礼花的，国庆的时候全楼的大人小孩都来这儿。石栏外边有一条二尺来宽的排水沟，然后就是楼下了。黄雀和他的几个同学在这里玩过，他们曾在石栏上飞奔，相互追逐，那样子就像是平房上厮打的猫。后来黄雀不来了，因为几辆自行车，他被警察带走了。 小栋爬上栏杆的时候，大家谁也没吭声，既没人帮他，也没人阻止他。他爬得很艰难，样子像雨后的蜗牛，在潮湿的墙上失败地爬上去又滑下来。也许因为害怕，他爬爬停停的，很勉强才登上去。他站起身的时候，大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每个人都明白小栋的脊背也在发冷，从他站在那儿僵直的体态，就能感觉到这种冰冷的紧张。 “嘿，我说那谁……小栋，你下来，咱们一起玩。”崽儿讲得很镇定，声调有点颤。 “是啊，是啊。” “嗯，下来吧！”大家应和着，似乎一向特别能算计、调侃、挤对别人的一群人，此刻脑子都冻住了。 小栋没有听大家的话，他朝前面看了看，又朝楼下瞅了瞅，然后脸色就惨白了。他弱小的身板显得更瘦小。怎么会不怕呢？小栋下面足足有六十多米吧，除了鸟，什么动物掉下去都会像掉在地上的西瓜。 大家不吭声了，觉得再蹦出一个字儿，小栋就会做出更令人意外的举动。 果不其然，他开始伸开双臂，想学鸟儿的样子，大家都记得，他妈妈*喜欢的一只八哥，就是这样展开双翅对客人说“你好”的。 可小栋的动作有点不像。他瘦长的胳膊展开时，显然影响了他的平衡，他晃了一晃，让身体重新站稳，然后伸展着双臂在石栏上小跑了起来。 小栋的动作从很慢到越来越快，他的衣服鼓起了风，从那个刚才磨破的裤腿裸露出带伤的膝盖，他从石栏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然后突然停下来，掉过头又跑了回来。 他开始疯狂地来来回回奔跑，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那响动像是鸟的，也像秋风扑打窗户发出的，就是不像他自己的。 他越跑越自在，好像那个石栏是楼下花园里的石子小路，他也成了一只特别矫健的小瘦鸟。 大家一直望着他，觉得有点累，然后注意力开始散开。 是啊，小栋怪可怜的，大家都知道，可老看他这样疯跑，大家觉得没劲，觉得他的动作给大家带来了恐惧，凭什么替他提心吊胆呢？没人敢上去同他一起玩逮人。大家开始闲聊，不再注意那个飞奔的孩子。 大家聊得很开心，没一会儿，小栋就不再是焦点。大家喜欢那种调侃，那种挤对人时冒出的俏皮话，在一起好玩*重要，谁也不想再理小栋。孩子嘛，都是人来疯，不理他，一会儿就老实了，况且谁也不想把小栋的作死同大家扯到一块 。 小栋停下来，汗从头皮上渗出来，一颗颗流进他的外衣。他咬了咬嘴唇，开始在夕阳下散步。这时，有的孩子听到家长的喊声回去吃饭了，有的觉得无趣也离开了平台，有的在讲故事。只有梁大度一个人，眼睛有点直，时不时地望小栋一眼。梁大度可能是真害怕了，今天的小栋让他很紧张。梁大度的紧张似乎鼓励了小栋，他知道梁大度的目光跟着自己，就像夜里梁大度的手电筒一直跟踪着又蹦又跳的蛐蛐一样。 楼下响过一阵鞭炮声，先是一串串的脆鞭，然后就是响声很闷的礼花。有几个炮打到楼顶上空开了花，那呛人的火药味和在空中凝住的小小云朵，让大家受了惊吓。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看花去”，又自觉地闭上了嘴。大家没作声，跑到平台的边缘，伸出脑袋向底下看。 小栋的鞋带刚系好，他像一只燕子一样冲到大家眼前，从大家的手臂前跑过去，紧接着又飞掠回来。尽管这样，大家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有人开始抱怨他。无趣的人们聚起来，有意仰起身躲开小栋的腿，和他含着泪水略带乞求的目光。现在，小栋明显让大家很扫兴。有人高喊了一声：“下去看看，有炮仗就肯定有喜糖。” 声音被楼下的炮声淹没了，那些炮在大家的头上炸开，破碎的纸屑像雨丝一样飘着。大家叫喊着冲下楼去，像风一样，领头的小孩还在楼道里大声地招呼着其他的孩子。 楼顶上只剩下了小栋和梁大度。 一个木讷地站在那儿看，一个呆呆地站在那儿被看。他们站了很久，直等到天上的烟火味散了，其他孩子的声音远了。 梁大度的眼睛小，他不太习惯也不喜欢那样直挺挺地让目光“钉”在别人脸上。小栋也一样。两个人木呆呆地对视，不知为什么这样，可俩人觉得非这样较量不可。 要是从前，梁大度早就率先眨一下疲倦的眼帘，然后冲过去给任何敢于“犯照”的孩子一个大巴掌了，现在他可没有，而是努力把自己的小眼瞪得大一点。 平台上静下来又突然闹了一下，楼下的礼炮看来是接近尾声了，人们几乎把剩下的都点燃了，炸碎到空气里。那些烟从两个孩子的头顶和眼前飘了过去，那些响儿在他们头顶上开花，小栋于是眨了一下眼，梁大度就得意了，脸上露出了鄙视。 梁大度想起小栋的妈，那个叫朗朗的阿姨。可能是因为她和善的样子，楼里很多孩子都很喜欢她。朗朗阿姨走过街道的每一次，都会同见到的人打招呼，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她喜欢把特小的孩子抱起来亲一下，然后很亲热地抱着哄一会儿。梁大度同朗朗阿姨接触不多，只有一次，他看见小栋玩的弹子球很漂亮，就起了歹意抢了一个。第二天，梁大度被领着小栋的朗朗阿姨堵住了。他开始很紧张，像这样让大人堵在门洞里，后果不会太舒服，要么像上次被五楼的妙峰七舅揍了一顿，要么就是被小香子的姥姥找了学校和爸爸告状。可朗朗阿姨没那样，她从买菜的袋子里掏出一把玻璃球，五光十色地倒在梁大度的衣袋里：“小栋是弟弟，你大，是哥哥，以后要带弟弟玩，有谁欺负他了，你可要帮忙说说。” 这话弄了梁大度一个大红脸，也是从那时起，他感觉自己有点欠小栋的。这孩子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只能找其他的孩子玩，这一点跟梁大度相同，他很懂小栋的心思。所以，从此以后他欺负小孩子时，会把小栋列在名单外面。 朗朗阿姨是跳舞的。听家长们说，她原来是团里的“台柱子”，跳过很多大型舞剧的主角，所以楼里的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她。家长会送小姑娘到小栋家，朗朗阿姨很喜欢小孩，她的家会时常挤满各式各样的孩子。这个时刻对小栋来说是幸福的，他可以离开钢琴，跑到外面男孩子群里，手弄得像爪子一样，裤腿上也沾满土地玩弹球，直到他妈妈喊他回家吃饭。 除此之外，朗朗阿姨很喜欢同小女孩一起跳房子，她婀娜轻灵的舞步在女孩们当中激起欢笑。可能因为是大人的缘故，朗朗阿姨只会趁没有别的大人的时候偷跳一两下，有一两次被梁大度看到了。朗朗阿姨跳格子的样子真像是一只蝴蝶，身体能在半空中轻盈地掠过，然后飘落到指定的格子里。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群中，朗朗阿姨就像是个大一号的女孩。 崽儿手里捧着一把糖，神气活现地跑回来：“小栋，你爸喊你回家呢。” 小栋没转过头，好像没听到。 “嘿，我说，你爸……” 梁大度的手按住了崽儿的脖子，他很愤怒地挣扎了一会儿，脑袋还是快被梁大度按进裤裆里了。他开始大叫着求饶，然后去捡撒在地上的糖，一块两块揣进衣服里。崽儿离开的时候很快，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他可不想再待在这儿，多一秒也不想。 小栋又开始跑起来，这次他没有上次的拘谨，他的身材很像他的妈妈，四肢的协调性很好。梁大度在平台上跟着他，看着他近乎虔诚的表演。小栋天生是会跳舞的，也许是每天看那么多孩子练基本功，他自己也有点无师自通。 擦地，打开，亮相。他开始踮起脚在石栏上做了个小跳，然后开始做各种脚位的动作。他一会儿冲到石栏的尽头，突然九十度拐到另一侧的石栏上，一会儿又举起一条腿做出一个造型。他的腿开始时有点颤，做过两三次就稳定了，稳得足有舞校一二年级学员的水准。他在石栏上转了一小圈，然后像陀螺一样，一个又一个地转下去。小栋看起来并不害怕，他转得很机械也很精确，就像男孩平时用鞭子抽的“汉奸”陀螺一样稳，直到转到了石栏的尽头。可能是因为他跳得太久的缘故，他被鞋带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渐渐地往栏外歪出去。 看得出，小栋拼命地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努力把身体重新往石栏里面掰，可总是就差那么一点儿，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越来越向外边倾斜 。 梁大度的手攥住了小栋的裤腿，然后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他像足球守门员那样，将小栋扑倒了，然后让小栋重重砸在自己身上，两个人同时摔倒在石栏杆的里面。 疼痛让梁大度像疯子一样跳起来，小栋的体重让他两个臂肘流着血，他抡起巴掌狠狠打在小栋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直打得小栋的脸肿得睁不开眼睛。小栋觉得天在转，嘴里的牙齿开始松动，要重新排好队。 他俩并排倒在了地上，谁也不说一句话。 楼下的女孩子又在跳房子了，她们轻快地唱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声音的节奏很轻快，让梁大度想起朗朗阿姨同样轻巧的舞步。女孩们吃完喜糖，正快乐地做着游戏。 “你总得回家，你爸今天结婚，你有了个新妈。”梁大度说。 “她不是我妈。那人卖掉了我妈的钢琴。”小栋从牙缝中挤出几字。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是啊，要不是那场车祸，小栋现在早坐在家里吃饭呢。 阳光褪去之前，停留了好一会儿。那些高过楼的槐树被染得很明亮，*后的光线洒在平台上，洒在寂静而平坦的沥青楼顶上，洒在地面上躺着的两人腿上。清风吹过去，又吹回来，那些树影也在微风和即将褪去的阳光下面跳跃着。 “正月十五黑咕隆咚，树枝不动刮大风，刮得面包吃牛奶，刮得火车上天空……” 楼下女孩子们欢快地唱着，她们当中就像是还有个大人一起耍着。 小栋的脚开始踩着树影一点点舞动起来，很快触到了梁大度的脚，四只脚友好地碰了碰，两个人都笑了。然后，他们四只伸向天空的脚开始落下来，踩着树的影子，追逐着夕阳一起舞蹈—— “左一跳，右一跳，荷边的青蛙呱呱叫。你也跳，我也跳，太阳落进了西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