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1922—1927)师生回忆录

　　返校后，我们悲悼何秉彝同学，更记下了帝国主义者又一笔血债。5月31日，我校全体宣传队分头出动，宣传打倒一切帝国主义，收回租界，罢工、罢课、罢市，为工人顾正红报仇，为同学何秉彝报仇。我们抱着坚持奋斗的决心，我们的队叫做“敢死队”。我们在人多的地方演说发传单，在人少的地方贴标语，巡捕来了，我们就冲进商店、住户，进行我们的工作，当我们辗转走到北京路西藏路时，一辆通知报信的脚踏车（是各学校联合组织的联络脚踏车队）飞驰而来，向我们传达了命令“包围总商会”。于是我们就向天潼路天后宫桥总商会而去。到了总商会，里面已挤满了学生、工人，但还在陆续的到来，我们挤到会堂门廊外的平台上就再也挤不进去了。这时一阵阵猛烈的呼声像巨浪一样突起：“请总商会宣布罢市，不宣布罢市，我们死也不退出。”这天原是阴天，当我们走到南京东路时天已下起蒙蒙细雨，到这时雨越下越密，点子也粗大了，雨水从每个人头发上流到面颊，流到身上，流得周身都湿透了，但没有人感觉着。一直坚持到天快要黑了，商会会长才宣布同意罢市。　　6月1日，我校宣传队仍然出动。因为当商会会长宣布罢市时透露了除了大公司大商店罢市，其余商店血本有关，罢市是比较有困难的，因此我们要宣传南京路上每一个商店都关门罢市。我们一队宣传的地段是南京中路二马路口，左边就是永安公司，是5月31日英帝开枪杀人的所在。我队先到二马路，从二马路出来顺着右手走上南京路的行人道时，一间双开间门面的烟纸什货店正在营业。这店的柜台是沿着行人道的，我刚刚靠拢柜台，轻声地和他们说全体罢市的道理。当店员中有两个现出严肃的面色向我点点头时，我突然感觉到从背后伸来一只巨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臂。我扭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又高又大的英国巡捕头子，他全副武装如临大敌，恶狠狠地一手抓住了我的右臂，一手向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中国巡捕做手势，他把我硬抓到停在二马路口的一辆小型的囚车面前，把我揿进车内就和我并排坐下。就在这时，另外五个同学，也被中国巡捕推进车来，即刻开动车子，向南京路老闸捕房驶去。　　车子一直开进老闸捕房里面，把我们驱下车来，英国巡捕头子和几个中国巡捕就包围着我们向里面赶。大约向里走了十几步光景，就看见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远远地看去，在广场左边的一角，东一簇、西一群地站满了被捕的男学生，广场右边的一角，靠近一排平房的西廊前有着一段短短的铁栏，在铁栏内站着我们的男同学瞿景白（瞿秋白老师的弟弟）和一位姓黄的同学，另外还有几个男学生。巡捕就把我们向他们一边赶去，我眼看着瞿景白、黄同学他们，脚步就比较慢了一点。不料，那个英国巡捕头子在我的背上狠狠地推了一掌，我跌跌撞撞直向前扑去，幸亏站在铁栏口边的黄同学抢步出来一把把我拉住，要不然，扑到铁栏上至少要跌个半死。这时瞿景白同学也抢步到了铁栏口，他愤怒地举起双拳面对着那英国巡捕头子高喊“打倒野蛮的英帝国主义者”，喊声未完，那万恶的英国巡捕头子对准瞿景白同学的口鼻狠狠地就是一拳。立刻鲜红的血就从瞿景白同学鼻孔、口角直淌了出来。但瞿景白同学，更加握紧双拳、踊起身子，用劲地高呼打倒凶恶的刽子手英帝国主义……这时又跑来了两三个英国巡捕头子，其中的一个一把当胸揪住瞿景白同学，一个就一拳向瞿景白同学面上打去，并说着别扭的中国话说：“你喊不喊？”说着又一拳迎面打去，这时瞿同学满面是血，血从脸上流到衣襟上，流到地上。他用手抹了抹嘴唇，挣扎着还要喊，刚一张嘴，一口鲜血和两枚牙齿就从口里喷了出来。这时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充塞着悲愤、仇恨的火焰，恨不能即刻向前打死这一群万恶的英国巡捕头子。可是，就在这一眨眼之间，一群巡捕头子就把瞿景白同学架着并包围着其余男学生向广场后面高大的水门汀房子里面去了，同时另一批巡捕就把我们六个女学生赶进铁栏后面的平房里面去（大概这是临时拘留所）。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四面是潮漉漉的墙壁，满地是掺着碎石头的泥沙。在后端墙上有一扇铁丝网的小窗户。我们只好在房子里站着，或来回走着。过了许久，实在累了，便只好在碎石泥沙上坐下来。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见自己的肚皮在咕咕地响，我想起来我袋里有着香烟，我就掏出香烟，刚刚划燃火柴，就看见一张面孔显现在铁丝网窗户上，他望着我说：“不许吃烟。”我们一看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巡捕，他的态度并不凶恶，于是一个同学就走到窗前轻声和他说：“你看，外国人对我们要杀就杀，要监禁就监禁，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要起来救同胞救自己。我想，你们一定是这样的……”说到这里，那位中国巡捕掉头向后面看了看就走开了。这时我们感到很高兴，我随口大声地唱了一句京戏，即刻铁丝网窗上又显现了一张比先前那个巡捕老一点的中国巡捕的面孔。“怎么唱起戏来了，哼，真是莫名其妙”，他严厉地向我们说。一个同学说：“我们的肚子饿了，我们都是中国人呀，你能不能给我们买点东西吃？”这个中国巡捕突然面上浮出笑容说：“给你们买东西是不行的，我们很同情你们，听说你们有人在和外国人办交涉，大概会释放你们的——前天外国人下令开枪，要不是我们的枪向天开，不知还要打死多少人……你们忍耐一下，看情况，或许能有东西给你们吃。”在他和我们说话时，那**个阻止吸烟的年轻的中国巡捕就站在这个巡捕的身旁，面向着广场嘹望。这时他忽地走开，这位和我们说话的巡捕也连忙走开了。约莫又过了两个多钟头，忽听见房子外一片皮鞋、枪刀的声音，接着砰然一声房子的门开了，走进好几个巡捕，厉声地对我们说：“出去。”一面就包围着我们向广场走去。　　广场中排着两队英帝国主义的陆战队兵士，每一个兵士手中的步枪都装上了雪亮的刺刀。一下子两队英国兵转向面对面，从广场的正中一直排立到捕房的大门口，一齐举起枪来，交叉着刀尖，组成了一条狭仄的枪刀交叉的胡同。这时被捕的学生都从广场后面高房子里带了出来，把我们合在一起排成单人的长队，强迫着我们从这条枪刀交叉的胡同走进去。我恰好排在瞿景白同学的后面，他的身段和我差不多高，穿了一件黑灰色的单长衫，口角边还淌着血，他的鼻梁原是全部下塌的，看上去好像更加塌下去了，他一手拎起长衫的下摆，就大踏步当先领头向刀枪丛中走进去。一走进里面他就高声地喊：“打倒凶暴的英帝国主义。”他这一喊，我们都有点吓昏了，只听见头顶上一片刀枪碰击的声音，我们就在这声音中很快地走出了枪刀交叉的胡同，也即走出了老闸巡捕房。看看瞿景白同学，他正气昂昂地回转身来，握着拳头，对着那些英国兵示威，这时大家都已出来，就围绕着瞿景白同学走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