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战舰

灰坑到江口，十五里河路。 灰坑出产的石灰，质地格外细腻，颜色洁白，号称“云灰”。它常用于高档阔绰的房舍装修，很受县城和省会的建材商家青睐。可是没有旱路相通，这儿的石灰只能以木船装载，顺流直下，运往江口集镇，再从那儿向各地发货。 大约沾了“云灰”的光，这条河叫作云溪河。 云溪河围着大大小小的青绿山峰盘绕奔泻，河道时宽时窄，水流时缓时急，河水深浅莫测。十五里河路号称九滩十八湾，其间还有若干坡陡水急处礁岩林立，历来被跑河路的船家视为畏途。大多数船只都从灰坑对面的河口转入大江，宁可绕道数十里，也要躲过这段航程。 仍然坚持从云溪河直抵江口的，就只剩运送石灰的小船了。 其实用船运载石灰更险。石灰受潮变“熟”后体积大增、细若粉尘，不便装载，并且对船板极具腐蚀性，只宜赶在消解之前运输。即使这样同样有麻烦——生石灰块遇水即发热膨胀，若稍有不慎有浪涌上船板，极可能导致船毁人亡的厄运。 一旦堕入滚烫的石灰水，再厉害的泅水老手也恐怕在劫难逃。 因此，驾船运石灰的多系无产业的外地汉子。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愿意把身家性命系在这莽莽撞撞的水流上呢？ 于是，自从清代建窑之初，灰坑的石灰窑主就招募了十来户驾船技艺精湛的外来船民。船夫们各自将技术传给后人，石灰水运便成了一种“世袭”的职业，一代代传承下来。 没有他们，灰坑的“云灰”无论品质多好也销不出去。运送云灰的专用木船，就叫石灰船。 松子跟他娘住在一条石灰船上。每日天蒙蒙亮时，娘儿俩就装载一舱生石灰顺流直下。娘站船头，撑篙；松子守在船尾，扳舵。 扳舵不光要相当的体力，还是个技术活儿。松子自幼生活在船上，看惯了爹娘和姐姐扳舵使篙，耳濡目染，早已懂得了其中的诀窍。爹娘见他灵泛好动，也常常在水势平缓的地段让出舵把子，给他玩玩。 到了松子十三岁，爹没了，姐姐杏子接替爹撑起了长篙，一家子依旧驾船运灰维持生计。松子便充当了妈妈掌舵的副手。 又过了一年，姐姐离开家乡，前篙交到了娘手里，尾舵边就只剩下男孩矮小孤独的身躯…… 船尾高高翘起。手把尾舵，松子越过住宿舱低矮的篾篷顶和前舱堆垒的石灰，越过娘挥篙撑船的干瘦背影，可以看清小船前面的水路，看清长篙指向的每一块礁石。他手中的舵把便与前篙默契配合，忽左忽右，让木船灵活地闪避水上水下的一切险阻。 除了娘儿俩，船上还有一个活物：哑虎。 哑虎是一条狼，杏子和松子姐弟俩收养的一条孤狼。 乍来到船上那阵儿，哑虎还没有长足个儿。船一摇晃，它就蹒跚踉跄，吓得要命。现在呢，它不光成了威武健壮的大狼，而且在颠簸疾驶的船上，它如履平地。只要松子下令，它随时可以弃船入水，也可以纵身攀住船帮，轻松自如地跃回船上。 不过，艺高胆大的灰狼依旧像当初那样忠厚老实，仿佛它的确是条傻大个儿看家狗。 灰坑的窑工和船夫也都把它误认作一条狗。要不然，谁都不能容忍它存活下来——狼在大伙儿心中的名声实在太坏，何况哑虎还曾经跟日本兵有些牵连。 但松子并不计较。他掌舵，总是让哑虎待在他脚边不远处。 大灰狼便一如既往地装出看家狗的模样，在木船行驶途中懒洋洋地趴着，一动不动，眯细了眼睛，盯着水面发愣。 云溪河的水清澈异常。水流缓慢的地段，人们不仅可以看到游鱼，还能看清楚下面的砂石，看清楚阳光投射在水底映出的鱼影鸟影。 清流在载重木船的推压下形成一轮轮肥硕的浪峰，一溜溜白亮的天光闪耀着，将娘撑篙迈步的倾斜身姿化成一抹剪影，也把变幻莫测的光打到毫不起眼的灰狼身上，给它增添了些许神秘色彩。 长篙的铁尖磕碰着水底的鹅卵石和凸出水面的礁岩，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水边芦丛中就时不时飞起一两羽受惊的鹭鸶，呼哗呼哗，它们扇动洁白的羽翼从船边掠过，眨眼间隐入透着淡绿的晨雾。 每当鹭鸶掠过，哑虎眯缝的眼睛就陡然睁开，显得精神百倍，脑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飞鸟转动。 这家伙独自觅食时肯定偷偷抓捕过鹭鸶！松子想。这不能怨它，人家原本就是荒野狼群的嫡系后代呀。 河畔层层叠叠的小片梯田里，早起的农人开始了耕作。岸边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两个村娃儿驱赶着一小群黑山羊。 啊嗬——调皮的放羊娃对着松子喊。 咩咩——羊羔也跟着喊。 哑虎高昂脑袋，又盯上了羊羔。狼口微张，狭长的细眼明显流露出几分贪婪。松子伸出手指对准狼耳朵重重地弹了一下。 嘿！他警告。 孤狼赶紧爬下，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