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之国

**章 我们是对手，不是兄妹 福克丝·佩迪 - 斯阔布扑通一声瘫倒在挺括宾馆顶层套房的沙发上。正值暑假——或者说现在本该是暑假，不过佩迪 -斯阔布一家既没去海滩，也没留在自家花园里悠闲地烧烤，而是来到了迷踪谷——位于巴伐利亚乡下的一座宁静的小村庄出差。 格特鲁德和伯纳德·佩迪 - 斯阔布都是英国人，但福克丝和她的双胞胎哥哥费博出生后不久，他们就举家搬到了德国。伯纳德祖上有个非常富有的德国人，是位公爵，叫作鲁道夫叔公，他去世后佩迪 - 斯阔布一家继承了他位于慕尼黑的豪宅，因为他们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属。比可赖宅邸是全欧洲阔气的房子之一，这正合佩迪 - 斯阔布夫妇的心意，因为他们看重的事情就是他们要比所有人都更阔气。正因如此，他们把每个暑假（其实也包括每个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都排满了商业会议，因为在他们看来，要想保证自己永远高人一等，唯一的办法就是赚大把的钞票。 于是，在双胞胎放暑假的**天早上，佩迪 - 斯阔布一家带着同款行李箱，穿着配套的正装，脸上带着同样的怒气离开了比可赖宅邸，准备按照惯例开始欺负人的一天。他们汽车的后备箱盖上有用黄金蚀刻的家训，上面写着：不要害怕。然后在下面一排用稍小的字写着：践踏别人的感受。 自从格特鲁德·佩迪和伯纳德·斯阔布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在生活中践行这句话，这确实让他们变得非常富有。早在十一年前，他们尚未搬进比可赖宅邸的时候，格特鲁德已经在经营一个世界领先的抗衰老护肤品牌——魅力佩迪，伯纳德则创立了斯阔布调料公司——一家全球化企业，他们声称自己的烹饪调料具备各种莫须有的功效，从消除疲劳感到增强智力，无所不能。实际上，无论护肤品还是调料都无法实现它们承诺的夸张功效，整个佩迪 - 斯阔布商业帝国都建立在谎言之上。不过在某个勇敢的人挺身而出与他们对抗之前，恶霸和撒谎精总是能横行霸道。 不用说，佩迪 - 斯阔布一家出发去迷踪谷的那天，没人有胆量挺身而出与他们对抗，因为他们情绪高涨，早就等不及践踏别人的感受了。首先遭殃的是饱受这家人折磨的司机汉斯·温德伯特。每当他开车时遵守限速规定或者遇上堵车，佩迪太太都会不由分说地扣他的工资，因为她在挺括宾馆约了客户，绝对不可以错过会面。接着，到达宾馆之后斯阔布先生朝行李员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他竟敢问这家人路上是否顺利，这压根儿不关他的事。至于福克丝，她对遇到的每个人都冷嘲热讽——嬉皮笑脸的前台接待员、午餐时问东问西的服务生和蓄着“蠢兮兮的”小胡子的泳池服务员——她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对人和善就等于懦弱，懦弱就会遭人践踏，福克丝觉得那样听起来不太理想。 只有费博有所克制，没有践踏别人的感受。实际上，福克丝发现自从几个星期前学期结束开始，哥哥就一直平静得出奇。 她暗中琢磨，觉得他的平静十分可疑。福克丝和费博是对龙凤胎，不过光看外表人们是猜不到这一点的。费博比较像母亲，高个子，长着顺滑的黑头发，而福克丝则遗传了父亲的矮个子和蓬乱的红头发。虽然长得不像，但兄妹俩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说话十分刻薄。这对双胞胎兄妹喜欢做的事除了讥讽陌生人就是跟彼此作对，尤其是当着父母的面害对方丢脸。 这种家庭内部的竞争意识其实是父母传给兄妹俩的。尽管格特鲁德和伯纳德都希望为佩迪 - 斯阔布家族积累巨额的财富，但是跟夫妻情意比起来，他们更重视彼此竞争。在格特鲁德和伯纳德看来，假如不跟家庭成员合作，而是成为他们的对手，就能为赚钱大计增添一丝竞争的锐气，从而使人更快地发财，因此他们总是在寻找机会抢占上风，而这种竞争意识也体现在福克丝和费博兄妹关系的各个方面。 双胞胎出生后没几分钟，福克丝就把费博打成了乌眼青，因为他比她早出生了几分钟，这一拳为他们日后的明争暗斗打下了基础。刚满一周岁时，在比可赖宅邸，费博趁父母没看见打翻了福克丝的婴儿床。为了报复他，福克丝咬掉了费博喜欢的泰迪熊的脑袋，而费博不甘示弱，在第二天偷偷调整了福克丝婴儿车的刹车，害得妹妹险些冲到一辆在马路上飞驰的大货车底下。 佩迪 - 斯阔布夫妇很乐意看见这种争执，甚至他们给孩子取的名字也是为了加强他们之间的对立关系：取费博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他能够成长为一个说谎高手（他确实成了说谎高手），而福克丝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希望女儿像狐狸一样狡猾（她并不狡猾，她个性冲动，很难谋划诡计）。就这样，在父母的鼓励下，兄妹间的明争暗斗持续不断，伴他们度过了幼年时代、幼儿园时期和学校生活，终于在几个月前达到了顶点——福克丝上了费博的当，把自己的家庭作业冲进了马桶，后果就是福克丝抓着哥哥的脚踝把他大头朝下吊在了比可赖宅邸五楼的窗外（父母则在楼下为他们喝彩）。 不过福克丝心里有些没底。倒吊费博的事件发生后，费博再也没骗过她，没作过弊，或是用他喜欢的方式报复她——向父母撒谎，让他们教训妹妹。一连几个月她都等着哥哥展开反击，费博却一反常态地保持平静，似乎若有所思。于是此刻他们坐在父母订的宾馆套房里，福克丝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费博。 他坐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公文包放在脚边，膝头放着一本记事本。福克丝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但他把记事本往高处挪了挪，挡住了她的视线。福克丝一边揪扯自己的辫子一边问他：“你乱写什么呢？”费博没有抬头，笔也没停。福克丝已经习惯了哥哥平静、冷淡的态度，他总是用这种方式践踏别人的感受，不过，过去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她总能毫不费力地让费博上钩跟她吵嘴。 这种前所未见的沉默让她越来越心里没底，因为每当佩迪 - 斯阔布家族的成员沉默不语时，他们十有八九是在密谋什么事情。就拿前面提到的鲁道夫叔公来说吧，他曾经连续四十三年没说过一个字，然后突然宣布他要挖一条从慕尼黑直通伦敦的隧道，这样他就可以绑架女王做人质，索要一大笔赎金。鲁道夫叔公挖到波兰才发现挖错了方向，接着他又沉默了四十三年，这次是由于其他原因。 福克丝希望自己也能想出一些胆大包天的赚钱的法子，但她觉得绑架、抢劫这样的大型活动只有跟其他人合作才容易见效，而福克丝一向独来独往，无论是在学校（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就必须每天讽刺挖苦同学和老师）还是在家（谈话内容仅限于生意，谁露出微笑谁就会遭人白眼，拥抱更是想都不用想）。 福克丝摘下领带，塞进沙发侧面的缝里，然后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哥哥。“你又在为魅力佩迪做商业企划了，是不是？”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因为她明白，如果费博花时间为魅力佩迪重塑品牌，那就说明她也应该为斯阔布调料公司做同样的事情。兄妹俩心里很清楚，两家公司都是用谎言建立起来的，但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去追求事实，那样风险太大了。 消费者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公司的利润越来越少，客户也陆续终止了合同，这正是兄妹俩每个假期都流连于各个高级宾馆的原因，因为父母要去游说宾馆的水疗中心和餐厅，让他们进购自己公司的产品。 不过福克丝和费博之所以要跟着父母出差，并不是因为格特鲁德和伯纳德舍不得跟孩子们分开。根本不是这回事。他们俩是来工作的。在他们一年级毕业的时候父母就正式告诉过他们，双胞胎中只有一个能够继承佩迪 - 斯阔布商业帝国。如果福克丝能想出办法挽救斯阔布调料公司，家里的生意就归她，可要是费博半路杀出来挽救了魅力佩迪，生意就会归费博。就这样，兄妹间的竞争变得越发激烈。 格特鲁德和伯纳德没有就此罢休。为了激励福克丝尽快挽救家庭财富，父母经常告诉她，费博巧妙的谎言才是通往成功的钥匙。而与此同时，他们会（在福克丝不知情的情况下）哄骗费博，说就凭福克丝的心机，她大可以在费博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重建佩迪 - 斯阔布商业帝国，把他逐出赛场。这就意味着这对双胞胎无时无刻不在嫉妒对方，并且始终认为父母更偏心对方。因此，在成长过程中，他们对一个可怕的观念坚信不疑，那就是他们是对手，而不是兄妹。 说实话，格特鲁德和伯纳德并不在乎挽救家庭财富的究竟是哪个孩子。他们之所以要孩子，唯一的原因就是盼着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将来发大财。实际上，福克丝问过父亲，不能继承佩迪 - 斯阔布商业帝国的那个孩子会怎样，父亲的回答并没能让她感到安心——他们会把那个孩子打包寄到非常遥远的地方，比如南极，然后客客气气地祝他万事如意。 福克丝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掏出手机，开始往备忘录里打字。 “让我来瞧瞧我的绝妙秘密清单，这里面写满了拯救斯阔布调料公司的好办法。”她假装自言自语，故意让哥哥听见。 费博飞快地抬头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写字。 福克丝故作神秘地笑着继续打字：“只要再加几个巧妙的小办法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假话。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挽救日益衰败的佩迪 - 斯阔布商业帝国的好办法清单。福克丝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能在每个星期的家庭商业会议上夸夸其谈——开支、本金、利润、资产——但她并不明白这些字眼儿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的战略思维简直无可救药。 在这一刻，福克丝心里忽然一沉，某种阴暗、丑恶的东西在她心里动了一下。费博将来肯定会是个生意人，他脑子聪明又会说话，即使面对精明的成年人他也能用巧妙的谎言骗过他们。虽然在学校里他一向孤傲，不屑于交朋友，但他在这个学期跟一位老师相处得很好，现在斯奎宝太太会在午休时给他单独补课，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隐藏的潜力”。 福克丝心里的阴暗畏缩了。从来没人认为她不同寻常，或者有“潜力”。她有什么特长呢？她总是独来独往，体育课上没人想跟她一队。她不够聪明，拿不到年级高分，人缘也不好，下个学期不可能当选六年级学生会长。她班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特长，哪怕那些不声不响、相貌平平无奇（叫福克丝看了心烦）的学生，竟然也是拼写高手、滑冰健将或者单簧管演奏家。 早在几年前福克丝就知道，父母之所以不偏爱自己，就是因为她明显缺乏天赋。整天践踏别人的感受固然不错——福克丝本来也没打算做个和善的人，因为在缺乏天赋的基础上再加上性格懦弱，只会让她更加痛苦——但人心是种很脆弱的东西，而有些人以为保护心灵的方式就是在心灵周围筑起一道墙。 福克丝正是这样做的。她那道心墙很高，而且年复一年，越长越高，可她丝毫没有察觉，因为只有有了这道墙，她才能接受自己不讨人喜欢的现实而不至于太痛苦。 她偷偷瞄了费博一眼。他仍然安静得很反常，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或者说果然想出了挽救家庭财富的办法？也许片刻之后他就要宣布自己胜利的消息了。福克丝琢磨着自己有哪些选择。她可以按住费博，抢走他的企划书，然后——她灵机一动——吃掉？或者采用鲁道夫叔公的办法（但不要大动干戈挖隧道什么的）：抢走企划书作为威胁，逼迫费博答应说是他和福克丝共同想出了这些主意？ 还没等福克丝采取行动，顶层套房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身穿白浴袍、白拖鞋，头上裹着白毛巾的格特鲁德·佩迪 - 斯阔布气呼呼地大步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身白衣，活像一块蛋白酥，而她身后的伯纳德·佩迪 - 斯阔布红头发、红面孔，活像一座被硬塞进衣服里的火山。 伯纳德猛地关上门，和妻子一起打量着两个孩子，那种眼神通常只有在见到交警或者大个儿蜘蛛时才会出现。福克丝吞了一下口水。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父母这样气呼呼地冲进房间，肯定没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