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完成

抱 负 南下的大客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窗外豪雨狂飞，打在玻璃上，瞬息积成水流，从左上角泄向右下，在规则的扭动中创造偶现的形象、变幻的游龙。车子里旅客不多，可是也早已吞吐呼吸把所有玻璃窗都罩上一层雾。我擦拭座位旁的一面，想看风景，只见豪雨在玻璃上刻画形象，风景掩藏在烟雾、流水和游龙后面。 车子刚过泰山不久，感觉是在上坡，然而速度那么快，又不像是上坡。也许速度并不快，只是豪雨使我的判断产生错误吧。中午离家前收到你的信，匆匆看了一遍，知道你是一个对诗充满理想和抱负的青年。我又把你的信取出来，想多了解你一些—我必须多了解你，才能和你谈论那些问题，何况你的热情于仓促间已经教我觉得，好像你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仿佛你就是多年以前的我；然则我对那个随岁月逝去的我是否能够记忆呢？我不免觉得今天的我和过去的我，也是需要以感情和思想来沟通的了。你说你出生在高雄乡间，现在是一个厝住于城市的高中生；离家就学的目的是为了毕业后可以考上一个比较好的大学。这种尴尬辛苦我没有经验过，我想象那是不太容易的。“然而我每天花了太多时间在思考诗的问题，”你又说，“我有文学的理想和抱负。”我也曾经在你这年纪体验了文学的理想和抱负如何袭向一颗敏感的心，所以这一点我就完全了解了。让我就这样大胆对你说吧，我是了解你的。 一个刚刚能够有系统地观察环境，刚刚知道思考之可贵的男孩，像你这样，一个敏感好奇的少年，竟于人间许多事务中选择了文学，对诗之作为生命的一种表现，产生信心，甚至规划出理想，以诗的创造为抱负—这是多么令人担忧的一件事！是的，我的**个反应是我为你的抱负觉得不安。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乐观进取，竟提出这么一个悲观保守的解释；但我是想假设你就是昔日之我，这样便能让我回顾反省，而猛然间，我也忆起少年时代因为那相似的选择，确实遭遇到许多别人不必遭遇的困顿。然而，虽则困顿迭起，我曾通过那些；你将遭遇同样的一切，我这样想，你也将通过那一切。也许我更必须为你骄傲才是。 我记得以诗为抱负的少年是比较落寞些，比较孤独些。这是我们亲身的体验，也是人世间自有诗人这行业便难免的现象。根据兰姆（Charles Lamb）的回忆，英国浪漫时代*敏锐的心灵，神秘深沉的诗人柯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中学时代就以早熟焦虑，以落寞孤独见称于同学之间。他懂得太多了，别人不注意观察的，不屑于思索的问题，正是他汲汲追求的课目；然而他也懂得太少了，在群体的生活里，往往是一颗失落的灵魂。少年诗人行走于熙攘的校园，似乎未曾参与那校园，因为他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亟于规划建置的理想世界。可是规划一个理想，建置一个可以生息于斯的世界谈何容易？他是现实活动的局外人，却是幻想国度的主宰。他虚实往返于自我的内心，冲突着，日以继夜地交战着，这一切提升了他精神的层次，却磨损了他的健康。柯律治进了剑桥大学以后，同样无法接受一般英国绅士所追求的学院生活；他的知识比别的学生丰富，他的感触比别的学生深刻，可是他不适合接受任何僵化的制度。终其一生，他一个敏感博学的，却又绝对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不能见容于凡夫俗子。他在文学史上占了重要一席位，可是他遭遇了太多的打击、太多的挫折。你怕不怕打击？怕不怕挫折？你能坚持一生维护你的理想，施展你的抱负吗？ 我想你一定回答说：我能。 车窗外的雨在我不自觉中停了。司机的雨刷还在夸张地挥着，有人开窗透气，玻璃上的雾气退了大半。我看窗外，车子刚到三义山区，四处又蒙着淡漠的烟。雨后的山岭一片苍翠，即使是冬天，也透露了无穷的生命；我可以想象溪涧里泛满流水，不知如何迅速地赶着向田野里灌注。农夫乘雨后丰盈的水势，正在努力翻土；也许他们早在豪雨中就开始工作了，远看都穿戴着雨具。我还看得见飞鸟在田野里盘旋起落，竹林，相思树，木麻黄，砖砌的老房子。 …… 我们以诗的创造为抱负，但抱负大小必须有理想的向导。人间喧嚷，众口滔滔，诗人能在这现实社会里引起什么样的作用？你这样质问我，正好碰到了我多年沉思疑惑的一艺术生命的环节，错综复杂，甚至因为我自己过分的关怀，它是生涩硬化的，我不知道怎么样来抚触它，松弛它，使它铿锵散开，趋向明朗。 …… 诗人服膺美的向导，但美不只是山川大自然之美，也必须是人情之美。他创造美，不只创造艺术之美，更须创造人情之美。他和其他崇尚知识的人一样，相信真理可以长存，敦厚善良乃是人类赖以延续生命的唯一的凭借，而弱肉强食固然是野兽的行径，党同伐异，以不公正的方式驱使社会走向黑暗的道路，一定是淫邪丑陋的。诗人必须认识这些，并且设法揭发它，攻击它。他通过间接的甚至寓言的方式来面对人类社会和山川自然，他不躁进也不慵懒，不咒骂也不必呻吟，通过象征比喻，构架完整的音响和画幅。当他作品完成的时候，他获取艺术之美；而即使作品的内容是谴责控诉，他所展开的是人性之善；即使作品的技巧迂回于隐喻和炫耀的意象之中，他所鼓吹的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