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选集

《天演论》译例言〔１〕 一、译事三难：信，达，雅〔２〕。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３〕。海通已来，象寄之才〔４〕，随地多有。而任取一书，责其能与于斯二者〔５〕，则已寡矣。其故在浅尝，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６〕。今是书所言，本五十年来西人新得之学，又为作者晚出之书〔７〕。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傎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８〕。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９〕。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１０〕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１１〕。 一、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１２〕，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１３〕。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 一、《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１４〕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１５〕。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１６〕，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１７〕。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岂钓奇哉〔１８〕!不佞此译，颇贻艰深文陋之讥〔１９〕，实则刻意求显，不过如是。又原书论说，多本名数格致及一切畴人之学，倘于之数者向未问津，虽作者同国之人，言语相通，仍多未喻，矧夫出以重译也耶〔２０〕? 一、新理踵出〔２１〕，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译者遇此，独有自具衡量，即义定名。顾其事有甚难者。即如此书上卷导言十馀篇，乃因正论理深，先敷浅说〔２２〕。仆始翻卮言〔２３〕，而钱塘夏穗卿曾佑病其滥恶，谓内典原有此种，可名悬谈〔２４〕。及桐城吴丈挚父汝纶见之〔２５〕，又谓卮言既成滥词，悬谈亦沿释氏，均非能自树立者所为。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穗卿又谓：如此则篇自为文，于原书建立一本之义稍晦。而悬谈、悬疏诸名〔２６〕，悬者，玄也，乃会撮精旨之言，与此不合，必不可用。于是乃依其原目，质译导言，而分注吴之篇目于下，取便阅者。此以见定名之难，虽欲避生吞活剥之诮，有不可得者矣。他如“物竞”“天择”“储能”“效实”诸名，皆由我始〔２７〕。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２８〕，是在明哲。 一、原书多论希腊以来学派，凡所标举，皆当时名硕〔２９〕。流风绪论，泰西二千年之人心民智系焉〔３０〕，讲西学者所不可不知也。兹于篇末略载诸公生世事业，粗备学者知人论世〔３１〕之资。 一、穷理与从政相同，皆贵集思广益〔３２〕。今遇原文所论，与他书有异同者，辄就谫陋所知，列入后案〔３３〕，以资参考。间亦附以己见，取《诗》称嘤求，《易》言丽泽之义〔３４〕。是非然否，以俟公论，不敢固也〔３５〕。如曰标高揭己，则失不佞怀铅握椠辛苦迻译之本心矣〔３６〕。 〔1〕这篇例言当是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写自序时写的，参见《天演论》注〔１〕。王蘧常《严几道年谱》，指出例言原来没有第三段，送给吴汝纶看了，吴对译文标目提了些意见，严复采纳了，因此在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补了“新理踵出，名目纷繁”一段。 〔２〕信：忠实于原文。达：译文通达流畅。雅：雅正，和俚俗相反。 〔３〕尚：崇尚。信了就要注重达。 〔４〕象寄：翻译异族语言的官，《礼记·王制》：“南方曰象”、“东方曰寄”，这里作翻译解。 〔５〕与于斯二者：够得上这两者，即能信和达的。 〔６〕浅尝：所尝者浅，知道得不深，如译某一书，对那门学问知识浅薄。偏至：懂得的偏于一方面，如光懂自然科学的不容易译好文学书。辨之者少：辨别“译事三难”的人少，不了解翻译的甘苦。 〔７〕晚出之书：出版得较后的书，意指是赫胥黎近年的*精要之作。 〔８〕傎到：同颠倒。附益：附加上去。倍：违反。 〔９〕达旨：达意，即意译。实非正法：意译不是按照原文一词一句来译，所以说实在不是翻译的正当方法。 〔１０〕什法师：鸠摩罗什，天竺人，后秦时高僧。姚兴迎至长安，与群僧共译经论三百馀卷。学我者病：学我的方法翻译的会出毛病。按对于严复翻译《天演论》的方法，当时吴汝纶就有意见，说：“执事若自为一书，则可纵意驰骋。若以译赫氏之书为名，则篇中所列古书古事，皆宜以原书所称西方者为当，似不必改用中国人语，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知。法宜如晋、宋名流所译佛书，与中儒著述显分体制，似为入式。”见丁酉二月七日《答严幼陵》。 〔１１〕口实：话柄，借口。 〔１２〕删削取径：删去了旁支的解释，求得辞意直截。径，直捷。 〔１３〕自善互备：指词句直截，意义完足，这两者互相具备。 〔１４〕“《易》曰”七句：《易·乾·文言》：“修辞立其诚。”《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立诚指信，辞达指达，有文指雅，严复以为古雅的文字才算有文采。 〔１５〕正轨：正确的轨道。楷模：模范。 〔１６〕尔雅：近正，接近雅正，即要用古雅的文字来写。 〔１７〕抑义就辞：贬损意义来迁就语言。严复认为口语是粗俗的，用来表达精微的道理，就会给精微的道理带来损害。毫厘千里：《史记·太史公自序》：“失之豪厘，差以千里。”言语言和意义看来只有毫厘的出入，实则相差千里。豪厘，即毫厘。 〔１８〕钓奇：求奇，好奇。 〔１９〕艰深文陋：用深奥的文词来文饰浅陋的内容。 〔２０〕畴人：古代的天文数学家。之数者：这几种学问。之，这，此。矧(ｓｈěｎ审)：况。重译：辗转翻译。重译本指经过翻译后再翻译，严复是直接从英文译出，不是再翻译，这里只作翻译解。 〔２１〕踵出：接踵而出，相继出来。 〔２２〕敷：敷陈，开讲。 〔２３〕卮(ｚｈī之)言：随物变化的话。《庄子·寓言》：“卮言日出。”卮是一种容器，盛满了翻倒，空了口向上，跟着容量的多少而变化。 〔２４〕夏曾佑：字穗卿，清浙江钱塘人。著有《中国古代史》等书，是当时维新派中人物。滥恶：卮言这个词已经用得滥了，恶俗了。内典：佛经。悬谈：讲佛经时在正文前总说一部的要义纲领，称作悬谈。 〔２５〕吴汝纶：字挚甫，清安徽桐城人，是当时的著名古文家。光绪时，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丈：对长辈的尊称。挚父：即挚甫。父，同甫。 〔２６〕悬疏：同悬谈。 〔２７〕“物竞”“天择”：《天演论·察变》：“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择于自然。”即万物互相竞争，争取生存，而劣者则天然淘汰。“储能”“效实”：《天演论·能实》：“始以易简，伏变化之机，命之曰储能。后渐繁殊，极变化之致，命之曰效实。”储能好比一颗种子，储蓄着发芽、长叶、开花、结实的能；效实好比由种子而生长变化成根干、花叶、果实。 〔２８〕我罪我知：是“知我罪我”的变化，见《论世变之亟》注〔4９〕。这里是说，作者创立许多新的译名，煞费苦心，当为识者所知赏；但这种新译名不免生吞活剥，所以又不免为识者所罪责。 〔２９〕希腊：古代希腊文化是欧洲文化的渊源。名硕：著名学者，希腊*著名的学者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 〔３０〕流风绪论：流传的影响，绪馀的言论。风指影响。绪论，馀言，犹遗留下来的言论。 〔３１〕知人论世：了解一个人要考论他生长的时代背景。《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３２〕穷理：穷究事物的道理。穷究，彻底地研究。集思广益：广博地搜集各种好的意见。《三国志·蜀书·董和传》：“亮后为丞相教与群下曰：‘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 〔３３〕谫(ｊｉǎｎ剪)陋：浅陋。后案：《天演论》每篇后面，严复都加上案语。 〔３４〕间：间或。嘤求：《诗·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后用嘤求来比喻求志同道合的朋友。丽泽：《易·兑》：“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丽，连。两个湖泽相连，可以互相灌溉，比朋友的互相切磋补益。 〔３５〕固：固执。 〔３６〕标高揭己：借案语来标榜自己，提高自己。铅椠(ｑｉàｎ欠)：椠，木板，用来写字；铅，铅粉，用来涂去写错的字。《西京杂记》：“扬子云好事，尝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 这篇例言提出了翻译的三个标准：信、达、雅。这三个标准在我国的翻译界有很大影响，直到现在。信是忠实，译文首先要求忠实。达是通顺，译文其次要求通顺，使读者能够看懂。雅是本于《论语·述而》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的“雅言”，“雅言”就是诸夏的话，孔子教学生都用诸夏的话，别于各地方言。所以雅言相当于现在说的普通话。译文的求雅，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要求用全国通行的规范化的普通话来翻译。所以，信、达、雅的翻译原则，到现在也没有失去其价值和意义。 不过严复对雅字的解释，并不这样。他释雅字，引“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及“求其尔雅”。“尔雅”是近正，正即指雅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也是指不用雅言而用方言，只能行于方言地区所以“行而不远”。因此，他引这些话还是对的，只是他把雅说成是“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并不符合于雅的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