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狐

一
　　09研究所坐落在东昌河边。
　　在一大片丘陵中，灰色的砖瓦结构的五层楼房和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散落其中。除了新盖的办公大楼有些气派外，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这个研究所是20世纪50年代建立起来的，历经风雨沧桑，显得有些破旧。研究所距离东昌市中心有二十多公里，应该算是近郊。它隶属于兵器工业总公司，保卫工作归口省里管辖，而行政却归口东昌市。市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研究所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它大门口站岗的是武警，一般人很少进得去。G省国家安全厅副厅长李子霖跟研究所林泳清教授是好朋友，跟所长宋平也很熟。元旦这天，他突然看到一篇署名林小璐的散文，惊讶的目光马上被吸引。
　　“子夜的秒针正慢慢走向2003年的终点，金色的红日正苦苦企盼一个新的黎明。来了，新的一年来了，冰雪已经消融，华夏满目翠绿，生命在北风怒吼和严寒中尽情呐喊，雁群化成人字布满天空，白鹭结庐荒野高飞低翔；还有那树呀，花呀，草呀，苗呀，不顾严寒，在山谷、河沟蹒跚摇曳。啊！天山的雪莲绽放出娇艳，南国的木棉张开了笑脸，长城黄河挥舞她的长臂，来呀！让我们呼吸新世纪的芳菲，张开双臂把未来拥抱……黎明的曙红已变成一轮金色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洒向江河湖海高山林莽。”
　　“好，好文章。”李子霖拍掌称赞。
　　夫人刘慧笑着走过去拉开窗帘，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笑着说，你高兴什么？我很少看见你如此快乐。读到了什么好文章呀！什么，是林教授女儿林小璐的。那孩子不是到美国留学去了嘛，可能是同名同姓吧。李子霖马上给林泳清打电话，问散文是不是他女儿写的。林泳清笑着说，是她写的。她跟东昌晚报一名记者很熟，他让她写的。这个孩子，就知道舞文弄墨。
　　“子霖，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元旦，过来喝一杯吧。高萍老念叨你，说你是个大忙人，比我还忙。孩子这一去美国，就我们两个人，怪孤独的。你孩子去了深圳，你们也一样吧，我们应该自己疼疼自己啊！” 林泳清话语中有些失落。
　　“好吧，老林，我也有些想你，我这就过去。让弟妹多做几个菜，我把我那瓶茅台带去。那可是我结婚时买的，可有年头了。”李子霖跟对方约好了见面时间，就带着刘慧往楼下走。到超市买了些水果，打了辆出租，来到了09研究所宿舍。林泳清住在09研究所边上他们所的宿舍。
　　两个老朋友一见，又是握手又是打着哈哈，十分高兴。高萍和刘慧两个姐妹，躲在厨房，一边说笑一边做菜，很是惬意。林泳清早已泡好龙井，房间里弥漫着茶的清香。他笑着说，你一天到晚忙，我真弄不清楚，真有那么多间谍可抓？现在开放了，交流多了，像我们这样的单位，也是人来人往的，你防得过来吗？李子霖喝了一口茶，说防不过来也要防。老林，你是我们省为数不多的两院院士，你的研究项目可是国家重点项目，可要当心啊！
　　“老李，你多虑了。”
　　林泳清轻松地笑了笑，告诉他说，我研究的G30和G40项目虽然是国家重点项目，但具体数据连我的助手都不知道。研究室外人是进不去的，就是进去了，也不一定有用，很多数据都在我脑子里。
　　“当然，我们的试验数据还是保密的。老李，你们这些人，都有一种职业病，一听到保密，就想到了间谍，现在改革开放了，交流多了，跟外国人接触也多了，不要一见到外国人就大惊小怪的。前几天，你们省厅一个叫沐剑锋的人找到我，询问我的助手胡非跟世界电子学会驻G省办事处的关系。这有什么可问的，我们跟他们有学术上的来往，很正常的。老李，叮嘱一下你的部下，不要一点小事就弄得满城风雨。”他有些埋怨。
　　李子霖不知道这件事。
　　“是吗，沐剑锋是我们大案处处长，他可能是基础调查，不要见怪。有事我还会让他来找你的，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这块工作是归我管的。老林，你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啊！”他故意打着哈哈。
　　两个人说说笑笑。
　　一会儿，饭菜做好了。刘慧她们笑盈盈地走了出来。高萍说，你们不要一见面就工作工作的，就不能说点别的。老李呀，你不要看我们老林是什么教授，他可是在书堆里长大的，外面的事知道得太少，可不要吓唬他啊！刘慧也埋怨说，子霖，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林教授可是国家的宝贝啊！李子霖笑了，说他不仅是国家的宝贝，而且是我们高萍的宝贝啊！他的话，把几个人都说笑了。高萍脸红了，嗔怪说，刘慧，你也不管管你们老李，越老越不像话了。几个人说说笑笑，十分高兴。
　　从林泳清家里回来，已经下午三点多钟，李子霖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对刘慧说，我要出去一下。她睁大了眼睛，说你不是今天不出去，好好在家休息一下吗？子霖，你今年可五十有六了，不是年轻人。听话，好好休息吧。她倒像一个母亲，和蔼的让他都想笑。
　　“看你，真像我妈。”
　　说到这里，李子霖突然哽咽了，眼睛一下就红了。刘慧知道他想起了什么。马上伏在他胸前，轻轻地说：“子霖，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家看妈妈了，我也实在想她，如果……如果你脱不开身，就让我回趟家吧。老太太都八十岁了，你不能在床前尽孝，就让我这个做媳妇的做吧。前几天大哥来了电话，说妈妈虽然瘫在床上，但吃喝都挺好的，你……你就放心吧。”
　　李子霖大学毕业后分到东昌市，已经快三十多个年头了。母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由于工作特殊，他很少回家，就是回家，也是看一眼就走，他觉得这辈子欠父母的太多。大哥已经六十岁了，仍然在床前服侍起不了床的母亲。弟弟在老家做老师，虽然对这个哥哥没有什么意见，什么事都照顾着自己，但李子霖心里总觉得过不去。刘慧一说到这里，马上勾起了他无限的思念之情。
他抱住刘慧的头，眼泪潸然而下。
“慧，我一定抽时间回去一趟，否则，我再也没有时间赎我的罪过。虽然说尽孝不能尽忠，但我不想在我生命里留下这样的遗憾。”他拍了拍她的脸，显出少有的温情：“听话，我去厅里看看，顺便看看阮眉的母亲。唉！那些为国家利益牺牲的同志们，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啊！”刘慧点点头，说我已经跟司机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就来，对了，楚红也要跟着去，这个小丫头，到挺机灵的。
李子霖一走下楼，果然看见楚红坐在奥迪车里。
“你添什么乱呀！”李子霖瞪了她一眼。
一个月前，楚红从政治部调任他的秘书。这个锋宇国际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吵着要去沐剑锋的大案处，说来到国家安全厅，不去抓间谍，不是让人笑话吗。被李子霖训了一顿后，老实多了。她天天往大案处跑，缠着沐剑锋问案子的情况，气得他找到李子霖，说她不遵守纪律，又让李子霖训斥了一顿。这个鬼机灵的女孩子，没有三个月，就把李子霖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弄得他也没有办法。
“我添了什么乱呀！厅长，我是来报告情况的。沐剑锋去了陵墓，看阮眉去了。厅长，阮眉的牺牲，伤了他的心。我建议把他调离现在的岗位，应该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他这种状态，不适合他肩负的使命。”楚红眼睛望着他说。
李子霖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他没有想到25岁的楚红，有如此敏锐的想法。但是，他感情上又对她的话有些反感，毕竟，阮眉是他喜欢的侦察员，是因公牺牲的。他不喜欢只知道工作而不知道生活的人，但他更知道，复杂的反间谍工作，又不允许太多情。否则，就有可能毁了自己。楚红看见李子霖不言语，以为自己说错了，撅着嘴，不敢吭声。
　 “去阮眉家。”他对司机说。
　 汽车沿着宽敞的公路往前驶去，司机知道阮眉家住址。李子霖刚想靠在汽车靠背上休息一会，东昌市政法委书记吕洋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说厅长大人，你在做什么呀？能过来喝一杯酒吗？吕洋是李子霖多年的好朋友，刚从中央党校学习回来。他一听是吕洋的声音，马上说，喝酒，当然要喝酒，我现在有点事，晚上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兄弟当然要好好喝一杯，快一年多没见面了。
吕洋比李子霖小几岁，两人却是至交。想到能和老朋友见面，他情绪显然好了些。汽车一会儿就到了阮眉住的小区，停好车，李子霖带着楚红，到超市买了点东西，就上了楼。推开门，阮眉的父母一看是李子霖，连忙说，厅长，看你，还来看我们。楚红连忙说，厅长说了，就是再忙，过年过节也要来看你们，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李子霖握着阮眉母亲的手，说我答应过阮眉，我永远会这样做。
“谢谢领导。”她父亲连忙说。
“剑锋那孩子也来看我们了。”
大家坐下后，阮眉的母亲就念叨，你说这是多好的一对啊！我们做梦也想……想不到，这和平时期还会出这样的事。当初她从大学毕业，被公安局录取了，我死活不让她去，我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我怕呀！她说去国家安全机关，我一想，这个地方安全，没……没想到你们比公安局还危险。唉！这都是命啊！
“你就少说两句吧。”父亲拦住了妻子的话。
李子霖再次握住他们的手，说你们不要难过，她的死是伟大而光荣的。国家的复兴，民族的兴旺，是敌人不愿意看到的。在阴暗的角落里，那些人仍然施放着暗箭，妄图颠覆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阮眉用她的鲜血捍卫了它，共和国永远都不会忘记。李子霖询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说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楚红嘴很甜，妈妈长妈妈短地喊着，让她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颜。他们把李子霖送到楼下，一直看着他们汽车走远才上楼。
半小时后，汽车到达了墓地。墓地依山而筑，异常冷静。
一月份的东昌，天气寒冷。陵园跟花园不一样，映入眼中的除了石碑还是石碑，一排一排，看不见尽头。刚下过的雪覆盖在墓地上，把它裹得严严的。偶尔能看见雪地上有一两行野兽的爪印，还能看见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粪便。几只说不清叫什么名字的鸟儿飞过上空，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更让人感到有些恐惧。墓地的阴气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是一种你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东西。是真的有这种让人窒息的阴气，还是你心不静，这是让人说不清楚的。李子霖紧了紧大衣，楚红连忙走到他身边，挽起了他的胳膊。
“厅……厅长，我怎么感到好冷。”
李子霖转身看了看楚红的苍白的脸色，怜爱地说，不要怕，有什么好怕的，阮眉是我们的战友，她地下有知，也会保佑我们的。“唉！躺在这里的，都是二十年来牺牲的同志。你看，那不是沐剑锋吗？”他朝山上一指，果然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坐在那里。
沐剑锋也看见了李子霖。
一会儿，两人爬上了山。沐剑锋搓着手，抱歉地说：“厅长，大冷的天，你还往这里跑。”李子霖没有接他的话，走到阮眉的墓前，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又拿起地上的纸钱，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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