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童话

**章　村歌嘹亮
　　金崮林家村歌在七月的早晨突然奏响，太阳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升起来。此时，遥远的京都大约也是睡觉的时候。因为地球变暖，暑热难耐，大家只好把睡觉的时间往后延。金崮林家村民趁着早晨凉爽的时辰，想睡个好觉，被突然奏响的村歌惊醒，好多人就骂出了梦里没敢喊出的骂人话。睡意惺忪的时刻，大家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村歌要在人家正做梦的时候把人吵醒，不过，等到村歌把打雷都不能惊醒的人也吵得睡不过去的时候，大家也就明白了：这是党支部书记安得林的生日又到了。
　　老总安得林在天气*热的日子里过生日，其实大家早已铭记在心，只是在睡觉的时候不愿意再记着罢了。在村歌还没有奏响的白天，政工书记郭立志已经亲自主持，把每人的二十斤白面、十斤大米、二斤猪肉、一斤花生油、四两香油分到了各家，记性*差的人也知道，这是党支部书记安得林的生日又到了。跟好多贪官污吏不同，安得林过生日，不趁机敛财收受人家的贺礼，他是把生日礼物发给大家，像好心的妓女倒贴嫖客，以便让大家记住，由于一个好女人的生育，便有了众人的幸福。他是农历一九四一年闰六月十一日出生。按照庄稼人的说法，他出生的日子既然不是正经的月份，他也就很难有一个正正当当的生日，只要赶不上闰六月，他要过的生日那一天，就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地生他。可是正相反，安得林不仅每年的六月都理直气壮地过生日，而且在他当了金崮林家党支部书记之后，一九八七年，他还过了两回，给大家的礼物也分了两回，前六月奏了一回村歌，闰六月又奏了一回村歌。
　　村歌嘹亮，金属敲击似的旋律像大铜锤，一锤一锤砸到人的心上，撞出一片碎铁撒到院子似的回声。歌词能让人记住的不多，只是“金崮金崮”反反复复，“林家林家”重重叠叠。当年从京城请来的词人，倒是一笔逮住了村歌的灵魂，像上帝的手一下子捏住了魔鬼的脖子。党支部书记过生日要给大家分发礼物的这个村子，真的是凭着金崮顶底下的金子富裕的，跟半个世纪之前闰六月那个酷热的中午一个女人分娩，并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不过，它在党支部书记每一个正当或不正当的生日早晨都奏响，让大家记起的，还是一个女人大喊大叫像唱歌一样的生产。当然啦，金崮林家村歌倒不是专为党支部书记一个人过生日创作的，它在村子里另外一些重要时刻也同样奏响，其意义正如一个国家的国歌。
　　踏着村歌铜锤敲击一样的节奏，治安巡逻队从村子西头走到东头，走完大街，又走上胡同。他们穿黑色制服，戴红色袖章，三个人站成一排，警棒一律从屁股上垂下，前头一个，手上拿了跟警棒差不多一样长的手电筒。他们在早晨的凉爽空气里打一个哈欠，头脑清醒，没有因为被村歌吵醒而骂人。看鞋上沾的尘土湿气，就知道，他们从夜里一直巡逻到早晨，太阳升起来以后，他们才轮到睡觉。巡逻队走过以后，响起了竹扫帚扫在地上的声音，清晰而又含混，听起来扫街的人还没有完全睡醒，他们的劳动是一种机械动作，像开始了做梦，就要一直做下去一样。等到村歌不再奏鸣，太阳升得高起来，另一种轰鸣震得太阳光直发抖，更加动人心魄地响起了，铜鼓洋号的吹打像大地震，让人的心里乱惶惶的。听一听大地震的中心就在村委办公大楼那里，大家明白，一个庄严的典礼就要举行了，就是一座雕像的开雕仪式。
　　像一座山一样的大理石，在天气刚刚热起来的日子，运进了村子。运输和起卸，运用了充分的现代化工具和科技，依然困难重重，步步维艰。压崩了数十条轮胎，压弯了吊车的钢架，到后来还是运用了杠杆原理，出动了村子里全部青壮劳力，还加上金崮顶矿井里外地雇来的民工，同时动用了几台吊车的合力。在第二十一条汽车轮胎压崩的时候，见多识广的老矿工林海山感叹，起运大理石的季节不对，既然知道要运的石头如此巨大，就应该选择冬季。冬季里，可以在运输的沿途打井汲水，夜里把水泼到路上结冰，白天里趁着冰冻，用撬杠撬着大理石，在冰上滑行。三百年前，皇家用此法，从京西的山上把大理石运进皇宫，雕出九龙戏水，铺在金銮殿门口。老矿工的感叹，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村政当局就算有耐心，等待再一个冬季到来，可是现在的冬天也已经越来越不像冬天了，老天爷已经没有能力，再冻出一路坚冰，让山一样的大理石滑行了，你沿途打井再多也无用。
　　山一样的大理石终于立在村委办公大楼前面，大家刚刚记住了巨石像雪花一样的模样，它就被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了。架子工先在它周围搭起钢管脚手架，把坚固的扣件螺丝扭紧，再铺上平整的竹排，样子很像要建一座楼房。大家很明白，那不是要建筑工踏着，用砖石在没有人的地方垒起人来，而是让雕工踏了，用锤錾把大理石不是人的地方錾去。随后就围上了严密的棚子，棚子搭了一层苇席，又遮了一层帆布，帆布是墨绿的颜色，巡逻队夜里的强光手电筒照上去，也照不透棚子里面的隐秘。棚子一搭好，就有两个穿黑衣服的治安员，站到了门口两旁，屁股后边垂下的警棒像他们的神色一样紧张。一根粗黑的电线从治安员头顶越过，穿进棚子里，连接了几个巨大的灯泡。灯泡的强光穿不透黑暗的棚壁，大家只能认为，里面的人一直在黑夜里干活。雕工来自京都，大家不知道村里要付给他们多少钱，看他们的头发都比女人的还长，有一个还在脑后绑了小辫，就知道他们肯定是艺术家，不能像雇来的安徽矿工一样便宜打发。两个来自京都的雕工，在村子里的小食堂吃饭，到村子的街道上溜达，等到开雕仪式举行完毕，他们就不再露面了。一日三餐，有人给他们从棚子门口递进去，大小便也在棚子里解决，他们按时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提着加盖的塑料桶，交给门口站岗的治安员。其实，他们的封闭式生活和工作，在铜鼓洋号停止吹打，党支部书记安得林讲过话以后，就开始了。他们中的一个，在安得林讲完话以后，也发表了讲话。他在棚子里头讲，积极的态度，激昂的情绪，通过了电线和喇叭，没有减弱，大家却没有听明白，他们到底要用山一样的大理石雕一个什么像。随后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锤錾声，像金崮顶矿井*初用人工打炮眼发出的声音一样。此时，党支部书记安得林已经坐进白色的轿车，跑出了村子。
　　棚子里雕像的锤錾声清晰在耳，响到奏完一遍村歌那么长时间，村民家中修建的新型厕所，发生了意料之中的问题：有一个小孩扔石头，果然打碎了人家白瓷的便盆，便盆洁白得人家还没有舍得用。
　　修建新型厕所是党支部提议，经“三老会”讨论，村委决定的。本来，金崮林家所有人家的厕所，像三河县七百多个村庄一样随随便便，就是在院子的一角挖个坑，还有的就跟养猪圈共用，设在正房的窗户外头。他们即便淘金暴发，*早富裕起来了，也没把自己屙的当成骄傲的富人粪便，企望用富人的方式处置，就连党支部书记安得林本人，也是如此。也怪安得林乘坐的轿车太洁净，太白亮，也怪他坐着那辆白色轿车，常常跑向庄稼人不能去的厕所，还怪他和党支部、村委、两委成员*先住进了新建的小楼，他终于把人身上*不干净*没有用处的东西，也看得高贵起来，在一个蹲下去的早晨，起意要修建新型厕所，立刻就当成党支部的提议，由政工书记郭立志提交“三老会”讨论了。
修建新型厕所，涉及金崮林家所有人家。党支部提议，一律用白瓷便盆，接通自来水冲洗。住进小楼的两委成员，尚有顺理成章的感觉，他们只不过把水管接长一些就是了。仍然住在几代祖居的平房的人家，却觉得未免奢侈。倒不是舍不得用水，反正村里的自来水塔，源源不断地把老矿井里的水抽上来净化，问题是那么白的瓷盆，大家舍不得糟践，说真的，好多人家洗脸的盆子还没有那么白呢。按照党支部的提议，所有人家的新型厕所，都要修在院子一角，离开正房窗户，或者在院子的西南角，或者在院子的东南角。这就带来了新的问题：好多人家院子的那块地方盖了厢房，并没有留下修建新型厕所的地方。“三老会”上，有人提出了这样的异议，主持会议的政工书记郭立志即刻把他驳回去，郭立志的结论简单得很：
　　“把厢屋拆了嘛。”
　　此人咕哝说，拆了厢屋，居处就破落得不像样子了。
　　郭立志说他糊涂，郭立志说，新修的厕所，要比所有的厢房都漂亮。
　　此人说，修了那么好的厕所，再扒掉不就可惜啦？
　　郭立志反问他，修了新厕所，就打算叫你用一辈子，谁叫你扒掉啦？
　　此人说，不是都要住楼吗？
　　郭立志居然忘记了村里的规划，他自己已经住进了小楼，倒把村里建新村小楼的规划程序忘记了。按照写在纸上的规划，住新村小楼，两委成员后头，就是“三老会”成员。郭立志一时张口结舌，紧接着就使出了政客的攻击手段，阴暗冷酷，全然没有做政工的热情和光明。他看着对方花白的胡子，皱瘪的嘴巴，说：
　　“你还打算活一百岁？”
　　对方没有来得及问政工书记，村委会为什么要把“三老会”成员的幸福设计得那么遥远，就被另一个“三老会”成员提出的疑虑打断了。林家明身兼老干部、老党员二老，他的疑虑显得更加实际，他问郭立志，要是小孩扔石头，打碎了白瓷便盆怎么办？郭立志反问他，是谁家的孩子扔石头？林家明说，谁家的孩子都会扔石头。郭立志说，自家的孩子扔石头打碎了，怨你倒霉，你自己再买一个换上。要是外人家的孩子扔石头，很简单，郭立志说：
　　“抓住了，给他把手剁去！”
　　大家没有笑，为有孩子的人家深深担忧了。为了避免自己的孙子也会遭遇剁掉手的命运，有人提出使用打不碎的便盆，他的提议立刻遭到了气哼哼的反驳，反驳者几乎是在用七十岁的老鼻子说话：
　　“哼，打不碎？除非你用铁的！”
　　对方的鼻子更老，哼出的气焰更骄傲，不可一世：“你光知道铁的打不碎。”
对方不能忍受这样的蔑视，一根老指头伸出来指着老鼻子：“那么你说，还有什么打不碎？”
“金子！”
　　腾地站起来的老头儿，忘记了他是“三老会”成员，顿失老迈，稳重也同时失去，他气昂昂的，像一个年轻后生，大声说：“咱就用金子做盆子屙尿，咱金崮林家，用金子修猪圈也修得起！”
　　主持开会讨论修建新型厕所以来，政工书记郭立志**次咧开嘴笑了。他笑着做一次政工，说出了一个政工人员应该说的话：“等到了共产主义，咱就用金子修厕所。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咱还是用白瓷盆子。”
　　老矿工林海山，不同意政工书记把老人的幸福推延到他们不可能看到的年月。讨论修新型厕所以来，林海山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像开始的时候一样严肃，声音不高，听上去就不像是说一句大话，而是实实在在的建议：
　　“我看就用金子。”
　　说完之后，他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不等郭立志批准，就走向门口。郭立志让他站一站，把用金子做便盆的理由说出来，他用昏花的老眼睛盯着郭立志，清清楚楚说：
　　“金子那东西，多了没有用。”
　　他走出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一句：“多了，光叫人长毛病。”
　　修建新型厕所问题，“三老会”没有做出*终结论，村委会依然做出了决议，决议写到了纸上，印成“金”字号红头文件下发，用*大号纸张印出一份，贴到村子中间的墙上，很像法院判决犯人的布告。决议又规定，新型厕所一律建在各家院子的东南角，或者西南角，离开正房窗户，便盆不用铁的，金子的也暂时不用，仍用瓷的。谁家的孩子扔石头，打碎人家的便盆，暂且给他把手留着，等以后再打碎一个，就给他剁去。**次先打手心五十板子，再处以罚款，罚款数额，要足够买回两个高质量的便盆。
　　这是一场触及到每个人身体与心灵的革命。有孩子的人家，倒不是那么害怕随时存在着被罚款的危险，要是罚款能代替打孩子的手心，或者代替将来把手剁去，他们宁肯拿出买一百个便盆的罚款，反正家家都能用得起金子便盆，买再多的白瓷便盆，也不在话下。即便没有孩子的人家，面对了洁白的便盆，身体和心灵也不舒服，男人和女人全都肠子打结，心尖发紧，站起来蹲下去，下不了狠心去糟蹋。“三老会”成员林家明家的便盆连一次也没有用过，就被谁家的孩子扔一块石头砸碎了。
　　扔石头的孩子到底也没有查出来。这是治安主任郭才分管的工作。郭才先把夜里的巡逻队骂了两遍，没有查出任何线索。郭才头大，他巨大的头颅里装的只要不是猪脑子，他就会明白，孩子扔石头，更可能在白天作案，而不是在夜里，因为夜里的巡逻队警戒森严，巡察严密，他们手上长长的强光手电筒，能从大街上照透任何一条长长的胡同。同时，村委办公大楼顶上的两个探照灯，交叉投射强烈的光柱，把村子的大街小巷扫过来扫过去，像两把扫街的大扫帚，金崮林家，敢在夜里出来扔石头的孩子，肯定还没有出生。郭才骂过了夜里的巡逻队，没有骂出结果，他又把村委大楼前面警戒雕像的两个治安员骂了一通。两个穿黑衣服的治安员分明知道，治安主任骂得没有道理，也由着他骂。说实在的，他们可真的想不通，严严密密封锁起来雕像的大理石，跟砸碎厕所便盆的石头有什么关系。政工书记郭立志把修建新型厕所当做政工的一部分，亲自来抓，他协助治安主任郭才破案。他帮助郭才分析案情，推断做案的合适时机，设想扔石头的各种可能性，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好像他在做的工作不是破案，正是地地道道的政工核心，也就是宣传。说真的，郭才根本听不进去，他脑袋很大，耳朵很小，他凭自己的主张办事，讨厌别人在他的耳朵边耍嘴皮子。他巨大头颅上的耳朵像两只小葫芦蛾，又薄又小，盛不下那么多别人嘴巴里流出来的话，那些话就是比唱的好听也不行。其实在金崮林家，需要政工说话的地方实在是多极了，郭立志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为一个小孩扔石头砸碎了人家的便盆，说太多的话，此案未破，有一个耍猴的又牵着猴子进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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