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鸟之恋

大卫•埃内西迎娶那个高高瘦瘦的红发小贱人的那天，婕玛到商场疯狂地血拼了一通。大卫和那个小贱人彼此承诺的那一刻，婕玛已经斩获了一件皮亚邦①的亮橙色夹克衫、三件无线电②丝质小背心、一条普林斯普斯③粗斜纹布小短裙，另外还有九西④的两双鞋子以及在棕色托马斯⑤买的一只贵得离谱的包包。然而就在棕色托马斯的化妆品专柜前——那些东西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事情出了些差错。
专柜小姐莫妮卡•科迪向她展现了灿烂的笑容。那天的客流确实是差强人意——美好的天气让人们都跑到海滩上去了，谁还会来逛街呢——显然这张单子能让她的提成迈上一个高台阶。
“实在是太抱歉了，加维太太，”她看着眼前的机器说，“但是您的银行卡被拒绝了。您是不是可以放弃其中某一样东西……”
婕玛看着眼前的迪奥洗面、爽肤、面霜套装，还有奢华生活⑥的粉底、唇膏、腮红和其他瓶瓶罐罐。她努力计算着在这一天的疯狂采购之后，银行卡里到底还能剩下多少余额。
①皮亚邦，服装品牌。
②无线电，服装品牌。
③普林斯普斯，服装品牌。
④九西，鞋品牌。
⑤棕色托马斯，都柏林著名的购物商厦。
⑥奢华生活，化妆品品牌。
“哦。”她尽量让表情显得从容，“我可能买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忘乎所以”是句潜台词，她想。这一整日，她一直穿梭于各大商场之间，只是为了购物而购物，那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每每有某样货品被包裹整齐放进袋子里的时候，她都会真真切切地感到浑身一震。那些导购小姐们态度喜人，一直在冲着她微笑，让她的情绪也随之雀跃起来。所以每当在信用卡单上签一次自己的大名，她的心情就会变好一些。
然而现在，她的感受就只剩下尴尬了。
“我想还是算了吧。”她说，莫妮卡看上去很是恐惧。
“我想卡里肯定还是有一些余额的。”那位导购小姐说，“没必要都不要了呀。或者您可以用借记卡，现金当然也可以。”
现金！婕玛一脸苦相。“这次算了吧，”她告诉莫妮卡，“我想我今天花得够多了。对不起。”
“没关系。”莫妮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友善些，不过想到那一大笔提成就这么付诸东流，她实在是友善不起来。“那我们下次见。”
“好的。”婕玛回答道，随后便走上了格拉夫顿大道。她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汗珠，一半是因为日照当空，一半是因为刚刚在商厦里发生的那一幕。她已经尽力不去留意其他顾客看着导购把化妆品重新摆回去时的好奇目光了，但有什么区别呢，屈辱还是一样的屈辱。她之前就应该弄清楚自己卡里有多少余额。她平常对自己的支出还是比较关注的。可今天她没有，因为她不想。
她咬紧了牙关，向着“圣史蒂芬绿地”公园的方向走去。她必须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让双脚休息一会儿。她已经感到大脚趾开始起水泡了，因为今天她是光着脚穿的皮鞋。另外，鞋跟的地方都磨破了。
公园里有成堆的人——袒胸露怀的男人，穿着小背心或者是只穿着蕾丝胸罩的女人。婕玛希望她有胆量脱下自己的CK牌的T恤，身上只留下胸衣和小短裙，就那样坐在圣史蒂芬绿地的草坪上。可十八岁的姑娘半裸着坐在都柏林的市中心是一回事，一个三十五岁的妇女在公众场合酥胸半露就是另一回事了。
公园里已经没有空余的长凳了。婕玛穿过草坪，走过一群学生，坐在了一棵栗子树的树荫里。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购物袋，然后闭上了双眼。
三十五岁。她思考着自己是何时开始感觉到衰老的。也许是在她认识到无论怎样锻炼都没办法找回之前的身材的那一刻吧——曾几何时，她也拥有着那样苗条紧实的身体，无论吃多少东西都不会增加任何脂肪。虽然这并不是说她如今有多么臃肿，然而，十年的光阴，再加上两个孩子，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样子。有时候，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会感到镜子里那个人陌生得很。
她非常肯定，街上有一大群三十五岁的女人看上去和二十五岁的年轻少女们没什么两样，有一些甚至更加迷人也说不定。更可怕的是，今天她在杂志里看到了一张戈尔迪•霍恩的照片，苗条纤瘦、笑容迷人。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女人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哪怕有一两条皱纹也不会让我觉得这么难过啊，婕玛边想边叹气。看着现在的自己，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五十岁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尤其还要和那个比自己年轻十一岁的红发小贱人相比。
她总是把那个女人想象成一个“贱人”，从她**次听说有关她的事起，就一直如此。这样想其实很傻——自己连见都没见过她，而且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呢？大卫**次见到那个女人时，婕玛和他已经在办理离婚的手续了，所以那个没脑子的红发美女根本没有伤害到他们的婚姻。她从来都不是第三者，并没有插足到他们的婚姻中，把大卫勾引走。但她的存在还是令婕玛感到困扰。人们告诉她，大卫在和公司里的一个女人约会，那女人很年轻、红头发，而且非常漂亮。
婕玛*终见到那个女人时，几乎要心肌梗死了。她看到了奥尔拉平滑而白净的皮肤，那金里透红、红中带金的头发，还有她短短的裙子下面露出的长腿。婕玛几乎要大叫了，大卫居然可以找到这样的美人。想到他得到了年轻貌美的奥尔拉，而自己却要独自一个人在步入中年的道路上挣扎，婕玛不由得感到无比嫉妒。当然，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可无论她多爱他们，她的生活依然是不可救药地艰难。
她告诉自己他们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也长久不了的。大卫终有一日会厌倦了奥尔拉傻乎乎的笑容，还有她说话前总要清一清嗓子的坏习惯。不过这信念总还是不够坚定。她注意到了他们之间默契的眼神，那眼神和她与大卫初相识时无异，那种彼此间的信任让除却他们二人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把脚趾埋进了草坪中，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奇怪，她**次见到大卫•埃内西时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实在很难相信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她虚弱地笑了一下。真的是老了，她告诉自己，十五年的时光如今看来居然像是片刻一般。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天几乎和今天一样暖和，空气潮湿得有些沉重。婕玛感到又热又累，背部还一阵阵酸痛。那天，她工作的那间美发沙龙里的客人格外多，而且其中一大半都是约了婕玛做头发的。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美发师，客人们总是趋之若鹜。
六点钟左右，她的工作表里还剩下斯蒂芬妮•拉塞尔的洗剪吹预约。不过斯蒂芬妮打电话来说她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到，大概十五到二十分钟左右，她要等公司驻美国办公室的一个重要电话，至多半个小时。这也没什么大碍，不是吗？只是洗剪吹而已。又没有染色或是其他工艺复杂的流程。
斯蒂芬妮是一个常客，而且在给小费方面非常慷慨。婕玛回复她说完全没有问题。而且，她也希望能休息一会儿。
她坐在黑色的塑料长椅上，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虽然沙龙里的风扇一直在猛吹，可是里面依然像是桑拿房一般，而且氤氲着氨水和发胶喷雾的味道。
然后他走了进来。他至少有一百八十厘米高，皮肤晒得黝黑，长着方正的面庞，非常迷人。他的身材看上去像是一个足球运动员，肩膀很宽，腿部长着结实的肌肉。婕玛看得到他的肌肉是因为他穿着一条百慕大短裤。短裤上方的T恤衫上幽默地写着“对我好些，我今天很惨”的字样。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婕玛打趣地对他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能让你感觉稍好些？”
“我需要剪个头发。”他边说边把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我想换一个比较商务的发型，不要像现在这样随便。”
“哪种商务呢？”她问道。
“穿正装的商务。”他回答说，“我需要适合穿正装的那种发型。”
“没问题。”她看了看表，离斯蒂芬妮过来还有很长时间呢。就算她完成不了，斯蒂芬妮也可以等一会儿嘛。婕玛希望能亲手剪掉那些又粗又黑的发丝。
她带着他走到洗头的地方，递给他一件袍子。
“我不需要穿这个。”他说。
“你当然需要。”她依然举着那件袍子，“你一定不想把自己弄个透湿，对吧？而且弄一身头发楂儿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