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陈枰卷-当代中国名家精粹-01-(上.下册)

　　一
　　大推拿室。夜。两只厚实有力的大手，掌心向下，并拢的十指松开，露出八条缝隙，灯光从手指的缝隙里直泻而出。
　　沙复明：“推拿的手法要持久、有力、均匀、柔和。”
　　手掌落下，放在客人蒙着白单子的肥硕的腿上，从下往上向上，力透肌肉地推了两下。
　　沙复明：“这是推。”
　　两只厚实有力的手掌抬起来，一左一右牢牢抓住一个人后背肩颈两侧的肌肉，满把握紧使劲一捏拎起来。
　　沙复明：“这叫拿。”
　　被“拿住”的客人的痛苦和舒服交织在脸上，他实在忍不住“嗷”的一声叫起来。
　　另一个声音紧跟着他的号叫声传过来，高亢霸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所有推拿师的手都停了下来。
　　号叫般的歌声清晰明亮：“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趴在床上享受推拿的人们葵花向阳一般转动着脑袋寻找声音的来源。
　　声嘶力竭的歌声继续：“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沙复明不动声色地继续着他的肩颈治疗。
　　客人扭头问：“怎么了？”
　　沙复明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回答他：“都是爱情给闹的。”
　　沙复明是盲人推拿师。
　　沙复明走到第3推拿室，推门，门从里面锁上了。
　　“芒来，这是推拿中心，不是KTV。”沙复明说。
　　里面的人不予理睬，依旧狼一样地嗥叫着：“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推拿师们慢慢聚拢过来小声议论着。客人们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议论纷纷。
　　沙复明对身边的推拿师们小声说：“别围在这里，干活去，干活去。”推拿师们散开了。门里面的歌声在继续：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莫非你是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噢……
　　沙复明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弯起手指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曲大夫，注意点影响，别唱了。”
　　里面的人不回答他，喉咙里喷出来的歌声已接近歇斯底里了。
　　深圳推拿馆。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走着，时间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
　　王泉和孔佳玉一人一张推拿床上坐着，两人脸对脸能听到彼此一粗一细的呼吸声。
　　王泉咽了口唾沫轻声问：“你……想好了吗？”
　　孔佳玉手指抠着床上的人造革小声说：“我想好了，你呢？”
　　王泉诚心诚意地说：“我不重要，主要是你。再想想，我们还有时间。”
　　孔佳玉：“我想好了。”
　　王泉低声说：“你过来。”
　　孔佳玉从推拿床上下来，往前走，一直走到王泉跟前，王泉也站了起来。
　　两人伸手往前摸，几乎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还有眼睛。
　　一摸到眼睛，两个人的眼泪同时涌了出来。
　　他们凑过去接吻，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让开了。
　　孔佳玉侧过脸去，王泉找到她的嘴唇，这一回他们终于吻上了。
　　挂钟“当”“当”地敲响了。
　　黑暗中声控报时钟的灯一闪一闪地报着时：“北京时间零点整。”
　　孔佳玉拖着哭腔喊着说了一声：“王泉，2010年也过完了!”
　　王泉一把把孔佳玉搂在怀里，他用了蛮力。
　　王泉语无伦次地说：“我要带着你回南京!我要开店!我要让你当老板娘!”
　　天快亮了。沙复明疲惫不堪地站在3号推拿室门口，他压着嗓门问：“你已经唱了七个小时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门里面的人不回答，野狼一样扯着嗓门嗥叫着：“我是不是你*亲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沙复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你这样唱下去会出人命的。”
　　歌声突然戛然而止了。
　　黎明安静得让人心慌。
　　沙复明轻轻地敲门：“曲大夫，曲芒来，芒来！”
　　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沙复明抬起右腿照房门就是一脚。门锁被撞开，狠狠地弹在对面的墙上。“啪”的一声巨响。沙复明立刻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大声叫：“芒来！芒来！”
　　曲芒来脸朝天躺在推拿床上，他对面的墙上喷溅上去的鲜血像一丛怒放着的杜鹃花。
　　医院抢救室。张宗琪和高唯扒着抢救室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面看着。沙复明靠在墙边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医生推门出来：“哪位是曲芒来的家属？”
　　沙复明刚要说话。张宗琪抢在他前面回答道：“他是我们的员工。”
　　医生：“他没自杀，他是过度疲劳睡过去了。”
　　沙复明吃了一惊：“那血是哪来的？内脏出血？”
　　医生：“嘴里喷的，检查过了，除了声带红肿严重充血以外，内脏里没有出血的地方。他平时气性很大吗？”
　　张宗琪：“蔫萝卜做起乱来，厨子都不敢拿它汆丸子。”
　　医生把一张收费单子递过来：“办手续出院吧。”
　　此时，沙复明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张一光：“沙老板，马跃站在咱们后面小区的大烟囱上，正准备往下跳呢。”
　　沙复明大吃一惊，忙赶回小区。
　　小区大烟囱下面停着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四周站满了围观的群众。
　　马跃站在高耸的大烟囱上，瞪着两只盲眼看着远方，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像旗帜一样地飘扬着。
　　沙复明挤进人群大声喊：“马跃！马跃！”他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
　　警察拿着话筒大声喊：“小伙子，生命只有一次，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下来我帮你解决。”
　　马跃脚下一滑。周围一片惊呼。
　　沙复明急了，一把抢过来警察手里的话筒大声喊：“马跃！马跃！”
　　沙复明的声音透过云层飘上烟囱顶。马跃四处寻找这个声音。
　　沙复明：“我是师傅，你快下来，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马跃迟疑了片刻，一步一级地从高处往下走。他一落地，警察和消防人员一拥而上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沙复明坐在派出所走廊的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
　　派出所办公室。警察和马跃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
　　警察盯着马跃的脸：“不是自杀，爬那么高干什么？”
　　马跃表情很淡定：“看看。”
　　警察：“你一个盲人能看见什么？”
　　马跃：“你怎么知道我看不见。”
　　警察被他的话噎得心中火起，抬起手来想拍桌子，中途拐了个弯，捡起桌子上的残疾人证件，翻开看了一眼：“就算你能看见，你上去‘看’那么一眼，动用了多少社会资源？我们所就出警十人，除了动用人力物力以外，还造成了一个小时的交通堵塞。”
　　马跃：“我在烟囱上站着，怎么影响地面的交通了？”
　　警察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走廊的沙复明一哆嗦。
　　马跃一双盲眼盯着警察的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大。警察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马跃一点反应都没有。
　　警察：“你占用公共资源，妨碍公共秩序，必须给予治安处罚。按照条例，处以十五日内拘留，二百元以下罚款。念你初犯，又是一个残疾人，拘留这一项免了，罚款照交。出去办手续吧。”
　　超市的工作人员推着长龙一样空购物车上了滚动电梯，嘴里喊着：“让让！让让！”
　　吴和平满脸怒容地在滚动电梯上留出来的空隙里硬挤过去。空购货车被他撞得“叮咣”一阵乱响。
　　超市收银台的报警器响了。推着购货车往外走的崔云被保安一把拉住了。崔云一脸愕然。保安翻购货车，从扣着的塑料盆下面拿出来一块没有扫描结账的肉。
　　防部办公室里。回放着超市摄像头里记录下来的画面，赶过来的吴和平瞪着眼睛问崔云：“为啥这么干？”
　　崔云嗫嚅：“收银员扫描完了脸盆把盆放回到车里，肉被压在下面，我光顾掏钱，没看见。”
　　工作人员：“那么大块肉你看不见？谁信哪！”
　　崔云：“我不是故意的。”
　　工作人员：“我们一天抓你这样的好几个，没有一个说自己是故意的。”
　　吴和平：“她真不是那样的人。”
　　工作人员：“她是感动中国十大杰出人物？”
　　崔云窘得抬不起头来。
　　吴和平咬着后槽牙，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工作人员：“你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交罚款，人领走。”
　　吴和平：“多少钱？”
　　工作人员：“1000块。”
　　吴和平拎起那块肉摔在桌子上：“这块肉标价十五块钱。”
　　工作人员：“偷东西就要付出代价。”
　　崔云：“我没偷！”
　　吴和平呵斥道：“你他妈给我住嘴！”
　　工作人员：“不愿意在这里解决，那就移交给警察处理，*低罚款三千，拘留十五天。”
　　吴和平一脸无赖相：“赶紧移交，千万别炸在手里。”
　　崔云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吴和平，你不能这样对我！”
　　吴和平甩开她的手语气平和地说：“我要是你就脱下鞋来，用鞋底子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吴和平冷着脸往超市门口走，崔云怯生生地跟在后面。吴和平越走越慢，走到台阶处猛地站住脚，崔云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吴和平抬腿狠狠一脚踹上去。
　　崔云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摔倒了，她顺着台阶滚下去。周围一片惊叫声。
　　吴和平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云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沙复明拄着盲杖，马跃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在盲道上慢慢地走着。
　　马跃：“那个烟囱紧挨着我家以前住过的楼，第九十级正对着我们家客厅的窗户。小时候我站在窗子跟前就能看见鸟在上面搭的窝。听客人说，烟囱和那片小区全都要被拆除，我想上去看看。”
　　沙复明：“爬那么高不见得就能看着，你要学会用心看，那里也有一双眼睛。”
　　他突然停住脚，马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站住了脚。
　　沙复明转过身拉着马跃大步走起来，行人纷纷给这一对盲人让开路。
　　崔云的声音很柔弱：“给我一杯糖水……”
　　沙复明穿着软底牛皮鞋的脚大踏步地在盲道上走着，越走越快，他跑起来。
　　“给我一杯糖水！”年轻高亢的声音。
　　23岁的沙复明结实有力的腿往后有力地一蹬，他腾空飞起，两条腿在空中大幅度地跨了两步，缓缓坠落。
　　崔云精神恍惚，两腿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上。她声音低弱颤抖地说：“给我一杯糖水……给我一杯糖水……”身子往一边倾斜。
　　沙复明冲到跟前，猛地伸直了手臂。崔云像捞救命稻草一样两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崔云拼命睁大了眼睛，眼前一片炽白随后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