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赛珍珠中国故事集(签名本)

试读样章： 上海一幕 小袁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找工作，否则他也不会接受上海火车站的这个小职位。收到仿羊皮纸印制的大学毕业证书的那一天，他仿佛看到自己能在国民政府的新首都当个官，至少能给某位官员当个秘书，因为他的英语这么好。他用英语写过不少观点锋利的讨论自然和人文问题的文章，还在周报上发表过，比如是否应当推倒北京的古城墙，究竟是为摩登时代的发展让路，还是把它们作为古迹保留下来。他总是居高临下地得出结论：城墙应该推倒，因为他和他的伙伴们都狂热地信仰所谓的“新时代”。
毕业后，他发现即使写得一手好文章，想在政府谋得一官半职仍然很难，甚至连*小的秘书都当不上。跟他一样能用英语写出好文章的年轻人为数众多，只是选择的主题不同。比如，有些人喜欢《西湖上的月光》《濒死的爱情》或者《我们的英雄孙中山》这样的题目。但小袁不愿相信，自己找不到工作是这些年轻人的原因。他把一切都反复思考了很多次，得出的结论是，问题的根源在于自己的老父亲，因为他既平庸又没有影响力。
他的父亲不过是小街上一家铺子的掌柜。的确，他卖过一些外国的玩意儿，比如二手自行车，但他终究只是个商贩。就算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也做不了什么，即使他很爱小袁，也跑了好多家政府机构，试着求见那些他从报纸上读到过名字的官员，询问他们雇不雇人。他甚至还印了好多方形的小硬纸片，介绍自己是“多种西方机械的经销商”。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尤其是有一次，他竟然无知到要求去见一个刚被革职的官员。
听说这事后，小袁恼羞成怒地朝着父亲大吼，怪他莽撞行事，随后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喊大叫：“怪不得我找不到配得上自己的工作，谁让我爹这么蠢！”他无比厌恶所有像父亲一样平庸而愚蠢的人。
不过，他依然明白，父亲已经尽了全力。后来有一天，老父亲回到家时，大声笑着，一边高兴地搓着手，一边嚷道：“哎，儿子！我总算给你找着了份公家的差事！”小袁期望不高地笑了笑。但是，结果比他的期望还更加不高——父亲几天前接待过一个穿制服的客人，看到这人时，老头儿忽然有了个主意，问对方：
“那请问您在什么地方高就啊？”
“铁路局。”那人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在铁路局工作的官员，选了一辆*新款的自行车。老人告诉他，自己才华横溢的儿子期待着为政府效力，报效祖国，还主动把自行车当礼物送给了人家，希望能给小袁在铁路局谋个职位。官员很喜欢自行车鲜艳的红色，答应帮忙。说完这些，父亲兴奋地总结道：
“还有，儿子，你不知道他的制服有多神气！是蓝色的，特别鲜亮，这儿，还有这儿，都镶着星星，还有顶西式的帽子。你会有身一模一样的！”
但老头儿根本不知道，小袁这么低的职位，是不可能穿得上那样的制服的。他的帽子确实是西式的，但衣服是纯黑棉布做的。他唯一的职责，就是挡住企图挤进火车三四等车厢的愚蠢乡下人。
就这样，这成了他的生活。坐在安静整洁的教室里，跟同学们一起学习文学和英语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在的他，除去几小段没有列车到站的空闲时间，一整天都要把守月台的铁门，拦住一大群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天刚蒙蒙亮就赶过来，买到一张中午才出发的车票，然后就哪儿都不愿意去了，挤着坐在地上，背上背着布面包袱，摊着粗糙的手，无所事事，只等着开门。门一旦打开，他们就蹿起来冲过去，相互拥挤推搡着，面孔瞬间变得扭曲、焦虑而怪异，却无比坚决。这时候，就轮到小袁尽职尽责地冲他们大声喊：“你们是哪趟车？去哪里？买票了吗？”他得一遍又一遍地喊，听到他们用各种南腔北调的方言给出的回答后，再大叫：“这不是你那趟车！不能进去！”或是对少数的几个人说：“给我看看票！”
这些话，他日复一日地说，对象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不同。每天都能见到同样黝黑焦躁、饱经风霜的面孔，同样无神而困惑的眼睛，同样打着补丁的蓝粗布衣服，同样用几根麻绳绑成怪模怪样的包裹，同样愚蠢地冲向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的人。
他开始越来越憎恶这些人，带着十足的恨意。因为他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来疏导和改变他们，让他们从日复一日的愚蠢行径中脱离，他的负担更重了，他的恨意更深了。他曾经花了两个晚上做大告示牌，在上面写出*简单明了的指令，但发现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他们甚至完全不觉得这些牌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刚摆上牌子的那个早上，小袁愤怒地用手指向告示牌时，挤在人群*前面的一个年轻农夫咧开嘴笑了，有些抱歉地说：
“先生，我肚子里一点墨水也没有，从来没上过学，一辈子都太穷了。”
除了把告示牌挪走以外，他毫无办法，只得一切照旧，继续冲着那堆乡下人大喊大叫、连哄带吓，直到整群人都退回去，零星几个从里面挤出来，准备登上*近一班即将开走的火车。小袁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挣扎，从黎明到日暮。后来，他感觉即使是夜里，他也在与这帮愚蠢的人对抗着。他在睡梦在仍然能看到他们惊恐黝黑的脸和困惑的眼神。他们永远都学不会遵守秩序，日复一日毫无变化。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每一天见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人群。离开家乡出远门的男人和女人们总有回家的一天，他们中总该有人曾不止一次地挤向这扇门、试图推开、挣扎着想挤过他身边。
他是孤身应付他们所有人。负责拦截那一大波昏暗人潮、回答他们数不清的问题的，只有他一个员工。他终于受不了了，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无能的年轻人，之前学成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他每天能做的只是这一成不变、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事。他每天都在用一己之力，对抗压在他同胞身上愚昧和无知的大山，这令他的精神千疮百孔，而他们却浑然不觉。
他开始变得郁郁寡欢，脾气坏得可怕。每天，他都在越来越暴戾地轰赶着人群，让自己与他们对抗，用自己一个人的头脑与压在他们身上的无知大山对抗。他变成了一个整天大吼大叫的机器，在奋力拽住月台铁门时咒骂着人群。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发了一阵狂。那时候，人甚至不算多，是两列车到达的间隙，他正靠着铁门，咬紧牙关，等待着半小时后即将到来的混乱。这时，一个老农民急匆匆地要往门里闯，那双灰色的赤脚上尘土飞扬，一看就是在乡间路上走了大老远。他背着包袱，衣服上满是补丁，手握拐棍，面色黝黑，一脸惶恐不安，生怕错过了车。孤身一人的老头儿一个字也没说，小跑着就想推门往里闯。
但小袁眼中的他，可不只是一个人。在这张脸上，小袁看到了成千上万像他这样遍布这个国家的人，到处都是他们不知所措的双眼、破破烂烂的补丁、布满尘土的肮脏赤脚……这些无知又无望的人！看到这些，他发了狂。他咬紧牙关，毫不留情地冲着老人挥起了拳头，捶打着他的头、脸、肩膀，同时大声叫喊着。一两个站在附近的男人试图拉开他，但拉不住。在这个孤零零的老头儿身上，小袁发泄着难以言表的报复，为自己所有的失望和日复一日的苦闷。
但他的英语还是帮到了他。他听到一个人用英语叫道：
“看！看看那个恶狠狠的小伙子，在打一个可怜的老农夫呢！”
之前其他人没能做到的，这句用英语说出的话做到了。小袁瞬间恢复了理智——不能在外国人面前这样做。他迅速抬头看了看，呼吸急促了起来。眼前站着一个洋女人，脸上满是怜悯，怜悯的对象是那愚蠢的老头儿，而不是他。面对这个眼神，小袁低头看向那个老头儿——他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缩成一团，尽力护住自己，承受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拳头。此刻，意识到殴打已经停下，他谦卑地瞅了瞅小袁，又朝站台门挪了过去，怯生生地，但仍带着固执的决心，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被打都不知道。
小袁清了清喉咙，用手抹抹嘴唇，沉重地叹了口气。缓了片刻，他再次喊出了那句已经不知喊过多少次的话：
“你去哪儿？买票了吗？开车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