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崖

　　又隔了两天，吕老师在课堂上笑容满面，婀娜飘逸地走到我的课桌边，把作文簿交给我，然后对大家讲：“同学们，徐致富同学重写的这篇作文很不错，先请他读一遍！”这是真的？又要我读作文了？我疑惑地望望吕老师，她点点头，把微笑和鼓励的目光传过来。在老师的鼓舞下，我站起来，不再怯胆，不再抖索，环顾全班四十多位同学，人人都仰望着我，个个露出羡慕的眼光，我非常流利、抑扬顿挫地读着：“我的爷爷外表长得不怎么样，甚至有点丑，可他机智勇敢，几十年前救过地下党的领导，是一位英雄……”听我读完后，吕老师出乎意料地拍了几下手，同学们随之哗哗哗鼓掌不停。　　我受宠若惊，好像掌声塞满了耳朵，一直响得去，老师叫我坐下也没听见，还是同桌用力拉扯我的衣服，才满脸通红地坐下。　　吕老师继续表扬我：“徐致富同学重写的这篇作文，紧扣题目，事例特殊，感情真挚，写得好！这也可以看出，我们写作文，要善于收集素材，发现题材，提炼主题，要有真情实感……”那时候，我在心底里欢呼，吕老师，你差的就批评，好的就表扬，你真是一位赏罚分明的好老师！下课以后、中午到校时、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有三五个同学围着我，跟着我，要我再详细讲讲我爷爷救地下党的事迹。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口才极好，还添油加醋地塞了些细节进去，自认为满生动的。有的同学脸上不断露出敬佩的神情，我知道，那既是对我爷爷的，也是对我的。讲了这些，看到这些，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高兴，走路都飘了起来。　　不料想，我的洋洋自得也只有那么三四天。那天饭后回到学校进教室，见一些同学围在那儿，显然是在有趣地讲着什么。我一走上前，他们毫不理睬，用异样和鄙视的目光看着我。　　气氛不对啊，我讪笑道：“嘿嘿，讲什么啊？”“你啊，”女同学丽丽打破了沉默，“又是瞎写作文！”“我，我怎么瞎写作文了？”我真的不明白自己的作文哪儿又瞎写了。　　“你爷爷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自称“老大”的高个子方大宏责问道。　　“什么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准确回答，“我爷爷、他、他是一位农民……”“哼！”刘胖子把指头点到我的脸上，“他是坏蛋！”“你瞎讲！”瘦猴侯玉珉平时总跟着方大宏、刘胖子狐假虎威的，他上前把我一推：“他是劳改犯，就是坏蛋！”我愣住了：“你、你们——”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气呼呼地想道，我爷爷徐欢喜救地下党领导的故事是我奶奶朱菊花亲口告诉我的，爷爷为此还逃去外省的黑石坞，至今仍在那儿生活，不可能是假的。我鼓起勇气，和班上这“三剑客”争辩不休。双方恶语相加，发展到动了拳脚，他们三个人把我打得脸青眼肿直淌鼻血。　　班上的同学越来越多，我趴在座位上不敢直起身子。快上课时，吕老师派人叫我去。我捂着脸慢吞吞地走进她的办公室，哭丧着脸叫了一声“吕老师”，不争气的眼泪以为遇到了可发泄的对象，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　　奇怪的是，吕老师坐在那儿没动，继续批她的作业。剩下的几本批好了，她才抬起头，用蒙陇的眼光望望我，像是不认识似的。接着，她不但没有安慰一番，反而用责怪的语气对我讲：“你啊，还是写假作文！知道吗？竟然带来了难堪和麻烦！我怎么解决才好？”我斗起胆，在老师面前**次回了嘴：“老师，这一次我没有瞎写作文！”吕老师停了一会儿，带点无奈的口气讲道：“不是我一定要批评你。而是事情闹大了，因为有同学及家长不仅跟我说了，而且向校领导做了汇报。校长要我处理好这个事情！”“我爷爷的事情是真的，我奶奶告诉我的，没有错！”“这事情我了解过，人们传说你爷爷可能有此事，可没有党和政府的肯定；组织上没有结论，讲得再如同一朵花，那也是空口无凭，毫无用处。*主要的是你爷爷真的劳改过，据说伤残就是那时带来的！”吕老师接着告诫我，“你再也不要和同学们闹了！以后写作文更要注意点！”我头脑发昏了，一个下午恍恍惚惚，也不知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什么。放学回到家里，见了奶奶，就扑到她怀里大哭。听我讲了哭的原因以后，奶奶嘴唇抖动了几下，悲愤而又心酸地告诉我：“你爷爷被劳改，也是真的……”“什么？”我惊呆了，不敢相信奶奶的话是真的，“奶奶，这不是真的！爷爷救过地下党，是勇敢的行为，是英雄事迹，他怎么可能成了劳、劳改、犯……”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又擦擦我眼角的泪痕：“那同样是为了救人，可讲是包庇罪犯，没料到有了那样的结果！”一会是救地下党，是英雄；一会又救的是个逃犯，自己成了劳改犯！好人与坏人，这样的截然不同，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实在无法相信和理解。我只有向奶奶发问道：“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奶奶闭目不语，好一阵才叹口气，无可奈何又带点希望地讲：“阿富，你还小，讲了也听不懂。以后你会明白事情真相，会理解你爷爷的。”爷爷身份的特殊，好长时间都纠结于我的心中，自己在班上也都抬不起头来。第二年，我提出要进县城的实验小学，妈妈认为我是懂事了，就催我爸爸花钱找关系，终于获得成功转学。在新环境里，我略微松了口气。上完小学，升进初中，随着学业的加重，爷爷对我的影响渐渐淡忘了。　　那几年，爷爷来过横岭两三次，老是在家里默默地坐着，紧闭嘴巴，连家里其他人讲话，他也很少插嘴。奶奶叫他出去走走，他总是摇头。中餐与晚餐，妈妈都是从自己的饭店里端几盘菜来，必定有一两个荤菜的，我吃得津津有味，可他却讲吃不惯，奶奶只好有时炒什么土菜，有时烧面粉或苞芦粉做的东西给他吃。白天他常躺在床上，还讲无所事事，头昏脑涨的，人都要生病了。耽搁不了几天，他便回了黑石坞。爷爷给我的印象是一次比一次老相。在我的潜意识里，“劳改犯”是凶残的，霸道的，吓人的，可从爷爷徐欢喜身上，怎么也看不出这一些。又转个念头，从救地下党的角度去观察，爷爷徐欢喜离英雄形象那就更远了，坚强机智，气宇轩昂，这些气质没有一点点。我常常偷偷地看他，一脸的自卑，一身的软弱。因此，我小时候对爷爷的态度是复杂的，尊敬他，可怜他，爱他，怕他，也从未与他亲近过。　　自己一贯偏爱文科，喜欢阅读少儿文艺一类的报刊，有时也就特别想，写一篇爷爷救地下党的故事吧，把爷爷好的一面宣传出去。　　进初中二年级的那年春节，我见爷爷来了，就要奶奶跟他讲，给我讲讲救地下党的故事，好让我记下来。可第二天奶奶告诉我，你爷爷讲事情过去多年，他已记不全了。气得我那几天见了他都爱理不理的。爷爷肯定感觉到了，那次离开横岭前，特地叫住要赶去学校上课的我，极力现出笑脸，装出柔柔的喉咙讲道：“阿富，我再好好想想，把过去的事情理理清楚，等你长大些，我一定跟你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