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门户

　　1 “津盐盛家”的黑漆府门，此时也刚刚打开不久，盛元复提着底气弹嗽 了一声，也没搭理早就候在一旁的管家徐老顺，倒背着手径直踱了出来。徐 老顺跟到大门口，瞅着老爷奔了西街，知道他这是要去贤来轩茶楼。老爷子 今儿个的气色可实在不太好，兴致也不高，必是被夜里的动静给讨扰了。徐 老顺想到这里，反身朝两个轿夫招了招手，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与昨晚所有没睡实诚的天津人还不太一样，盛元复这一宿是压根儿就没 睡。这么说吧，就是昨夜外边没这么闹腾，他照旧睡不好。实话说，这大半 年来，盛元复就没睡一个安稳觉。不顺心的事是猴打跟头——连上了。先是 绸缎生意折了本，估衣街上的那几个当铺也先后关了张，凭老盛家这么有钱 的津门盐业总商，何时起竟落赔到天天让人撵着屁股讨债的份儿了？听着外 边的枪炮声，往下的局势更吃不准了，难不成又得逼他做出这辈子再次对不 起祖宗的事？十年前，他曾被迫卖掉了手头上的全部盐票，弄丢了盛家几乎 延续近百年的贩盐生意，现如今家里眼瞅着又要过不去了，思来想去还得打 那处园子的主意。　　一想到要卖那个园子，盛元复五脏六腑都拧了个儿。风月繁华的基石是 白银，这个坐落在城外北运河边上的盛家花园完全是用钱堆起来的，也可谓 盛家基业辉煌的象征。经祖宗先人的规整修缮和倾心维护，几辈下来，春晓 园已是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私家大花园。往那儿扔的银子海了去了， 奇石花草景致建筑就不用说了，单论它的岁数，比当今皇上的圆明园还大上 两岁呢。可就是这么一个心肝大宝贝，却生生要打自个儿手里卖出去？唉， 败家呀！ 盛元复这般感慨不是没有缘由。当初盛家鼎盛之时，就连乾隆爷看着都 眼红。其实又何止盛家，那时候长芦、两淮、四川乃至全国的大盐商，哪个 不是日进斗金富得流油的主儿。谁想，乾隆末年，国库空虚，朝廷实行改票 行引，建立专商专岸制度，并开始肆意加征盐课。逼得盐商们只得提高盐价 、降低盐质，由此官盐逐渐滞销，私盐日益泛滥，使广大百姓饱受淡食之苦 。　　道光十二年，朝廷开支无度，处处捉襟见肘，两江总督陶澍奉皇命于两 淮推行盐改，实行重新招贩、在局纳课、买盐领票、直运赴岸。新政颁布下 来，**宗便是取消盐引，并将其换成了盐票。也就是说。只要肯上交盐税 ，大清国无论什么人，也不论资本多寡，都可涉足贩盐。这就表示，今后盐 引和引地不再是盐商“永永万年”据为窝本的私有财产，“世袭下的垄断” 也就不复存在。　　那么何为“盐引”呢？明洪武三十年的开中盐法，是明清两代盐制的基 础：“召商输粮纳课而与之盐。”故盐引的本质，就是作为被编入名册的商 人，向朝廷缴费纳课后的凭证，然后方可“持引行盐”。实际就是“先纳课 ，后行盐”。清沿明制，该原则在大清两百年始终未变。　　陶澍的“废纲行票”一出台，盐价果然低下来了，但与此同时，各省各 地一下便拥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新盐商，而朝廷死死抓着这块肥肉拼命挤油， 成了*大的既得利益者，从此流进国库的盐税眼瞅着比从前多了近二成，只 是那些原本靠垄断坐享富贵的持引盐商，彻底让这种新政给挤对垮了。朝廷 可不管那个，既然能得实惠，为何不把新政推向全国？这下可要命了，两淮 、浙江、四川、山东、长芦等处的老牌盐商们顷刻间便丢了铁秆庄稼，眼瞅 着一家家先后落破下来。　　天津卫响当当的“津盐盛家”也未能幸免。为振兴家业，盛元复斗胆贩 起了私盐。虽然慎之又慎，可走了没两趟，因运盐的船老大酒后失言，还是 漏了风声。贩私盐那可是大清严查的重罪，盛元复慌忙上下打点，花了足有 三四万银子，才把官司给按下去。这一来更加速了盛家的衰败，*后仅靠开 当铺和绸缎庄这些副业，勉强维持到今天。　　想到这些，盛元复烙饼似的在床上来回翻个儿，夫人卞氏也没敢吱声。　　眼瞅着窗户纸发白了，鼓楼的钟声一停，盛元复癔癔症症爬起来横竖打心里 往外腻歪。见下人端来了早点，他嘴里发苦丁点儿胃口都没有。漱漱口勉强 喝了口豆浆，盛元复还是打算到贤来轩茶楼坐坐，一来散散心，二来顺便喽 喽外边的消息。　　拐上东马路，徐老顺好歹劝老爷上了轿，可轿子刚行至鼓楼，就听大街 上有人用京片子的官话扯着脖子嚷道：“行人闪开喽！”盛元复赶紧命轿夫 将轿子挪到路边，自己挑起轿帘向外巴望。不一会儿，伴着急促的马蹄和清 脆的銮铃声，三匹高头骏马裹挟着满地尘土可大街卷了过去。马上三名盔甲 鲜亮的蒙古骑兵口中不时高喊：“僧王爷大捷！僧王爷大捷啦！” 这么说。大沽口这一仗咱们赢了。这下天津卫又太平了。天津卫，这可 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地界儿。外地人不信，说这是天津人自吹：“天津守着 北京，小肚子再鼓。还能高过肚脐眼儿去？”盛元复不愿意跟人抬杠，心说 ：北京什么地方，乃称王称帝争官夺权的名利场，大人物踢盘子拉场子文武 带打大戏唱得美。小老百姓有皇帝娘娘镇着王爷贝勒压着大官小官管着。能 有安稳日子过？若论过日子，还得说天津卫。　　由此，盛元复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欣喜，虽说这样的好消息也不可能保住 自己的园子，但朝廷能打胜仗。总比打输了割地赔款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