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尘引

　　1.谁家有女初长成　　荷荷来深圳的时候，是她十五岁的那年夏天。是新火炎炎的六月，刚过了端午节。带她来深圳的人，是村里长兴家的媳妇，牵藤姐姐。　　出门远行其实是毫无预兆的，连爹娘事先都没想到，一如命运的偶然性，突然出现，然而，不可逆转。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末，荷荷从中学回到家里，照例地，带回空了的酱菜瓶子，待洗的衣衫、床单、球鞋，还有她，倦厌校园的少年人的心。六月的原野郁郁莽莽，空气里充满了油菜荚成熟的香味。太阳烈起来了，大南风热热地吹着。荷荷的家是平原上的村落里，一所白墙青瓦的小房屋，单薄、平凡得唯有自己家的孩子才不会走错门。荷荷回到家里，先将自家的脏衣衫脏球鞋，连同爹妈下田时穿的泥巴衣衫，带到河边，勤勤恳恳地搓洗了一下午，洗得干干净净，晾在晚风里。将家里的柜子桌子，坛坛罐罐，都通通地拿碱水擦洗一遍。扫过了堂屋，扫过了禾坪，烧好了晚饭，待爹娘从湖田里拉了新割的油菜梗回到家，堂屋暮色苍灰，厢房里的白色蚊帐静静地四垂着，荷荷已经睡着了。　　早晨，荷荷醒来时，爹娘正在禾坪上打菜籽，一人举着一把竹帘子，啪啪地落在菜籽梗身上，空气里充满油菜荚破壳时，浓郁的油香气。窗户上一片亮彤彤的晨光，是一个初夏的艳阳天。荷荷掀开蚊帐，恹恹地倚在大门边，看着爹娘打菜籽。娘和善地提醒：“荷荷，你去井边洗脸呀，梳头发呀！”荷荷回身去镜子前取了一把梳子，依然恹恹地倚门，默默地开始通头发，头发又多又密，在枕头上睡一夜，打了好多结。每一次从学校回到家，翌日都是这样的不开心，在体贴的家园，想到校园的生活，寄宿的女生寝室，拥挤的是晒不干的衣衫、说不完的流言，熙熙攘攘的操场，到处都是人，凛冽的拥挤的人。在葱郁的绿野间想起那么一所学校，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不情愿。　　她幽幽地吐了口气。屋檐下的小桌上，竹筲箕里装了一把鲜艳的南瓜花，等着荷荷来择的意思。　　门前的荷塘里，水面露出了荷叶的尖尖角，卷起来，卷成一筒一筒，随着水波荡漾。荷叶筒尖落下盈盈的露珠，落进河里，叮咚的一声。水边木粜上，有人在淘米，择菜，嘤嘤地说着话。来了个捶衣服的堂客，水声登时热闹起来了，哗啦哗啦地，床单扬起来，撒网似的投到水里，木粜边青葱一片的小荷叶卷筒，都在疾风里纷纷退到塘中央去了。牵藤是个好看的少妇，身型圆润，玲珑。头发烫了时髦的金黄色，鹅蛋脸，大眼睛，眼珠子黑黑的，活泛得很，咧开红嘴唇开心地笑着，一笑两个酒窝。她穿着一件粉红短袖衫，蓝色牛仔裤卷起，脚丫子站在清水里，哗啦哗啦地挥起粉色的床单，四方都是她的声息。　　“哦哟，谁把我的米筲箕都打翻了哟！是牵藤呀！我说哪个人这么刁滑哩？”“牵藤牵藤，你何时回来的？何时到的家？”“五黄六月奔波回来割菜籽，看伢子。劳苦人哩。”“牵藤，哎呀，你没家里白净了哩，皮色黑了好多，也瘦了，原来广东太阳真的晒死人呢。”撒网的人，打铃铛似的，清清亮亮地笑。对于四面八方的问询她高声大气地答——搭长途车回来的呀。昨晚上到的家。回来看下老不死的，小讨债的，抬抬脚就又要走的，不多作停留。等过年回家，好好停留。是啊是啊，长兴一个人在那边，不放心呢！一群人侍候着牵藤淘洗好了床单，笑哈哈端着洗衣盆回了家，听着她经过的禾坪那头，沿途热闹了起来。塘里的水，碱气渐渐沉淀了，清澈了，人们继续淘米，洗菜，在木粜上议论着牵藤。牵藤是长兴家的媳妇，嫁过来七八年了，和丈夫两个，如今依然算得上是台上*醒目的俊男女，风头无人盖得过。她和长兴有个孩子，给老人带在家里，已经上学念书了。夫妻俩在深圳打工，出门了四五年，去年冬天，家里新起了房子，是一台人家*显赫的，气派的三层小楼，很洋气的红屋瓦，外墙贴了浅灰的细条瓷砖，窗户一律是四扇开的大玻璃窗，门口还竖了洋式的罗马柱，门前一色铺开的水泥禾坪，是显赫的豪宅了，平坦的原野上，隔着十里八里地都望得见。人们服气牵藤。一台人家，多少的女孩儿，年轻媳妇儿出门去，到深圳，到上海，为赚钱都不走正途，然而，牵藤打*初出门打工，就是做家政工——她是受尊敬的女子。　　晚上，牵藤就到荷荷家来玩了。刚刚人暑，天上的银河都还没有大现，人们已经开始乘凉的仪式了。摇着一把蒲扇坐在禾坪上，孩子火急火燎，满台上大呼小叫地找孩子，老婆婆们静静谧谧地坐在一起。　　荷荷家正在吃夜饭，炒南瓜花，绿豆粥，酱洋姜，一碗小河鱼是唯一的荤腥。看见牵藤来，荷荷就起身去堂屋搬了一把竹椅，在她面前轻轻放下。牵藤笑嘻嘻地抬头，见暮色里一张板栗壳的小脸，静静地垂着眉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