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秋虫的地方-散文卷

　　《叶圣陶青少年文库：没有秋虫的地方（散文卷 叶圣陶诞辰120周年纪念版）》：　　寒晓的琴歌 西北风吹得非常紧急，我的皮肤当着也不感觉什么，因为麻木了。光秃的杨枝如狂地舞动，似乎可以听得见它们憔悴的衰飒的哀声。白蒙蒙的晓雾笼罩着杨树的顶部，只见很模糊的稀疏而槎枒的枝痕，仿佛是用淡墨描的。太阳还没升高呢。斜射的淡薄的光凝滞而无力，穿不透浓雾，单给东面的雾略为增一些光亮。　　这里是一大片旷野。四围尽是杨树，但现在都沉没在浓雾里。我不停地向前走，只有逐渐近我身旁的一两棵可以看见。我的右面是一个营垒，约略可以看见雉堞式的围墙。营里早已没有兵卒驻扎了。离巢的乌鸦，不知它们为什么不飞到浓雾之外去扑一扑翅膀，却栖止在营墙上乱叫；这种声浪在西北风里扩散开来，就含有凄苦的况味。　　这是十二月里的早晨，我竟没遇见一个行人。寂寞和惆怅的心使我忘了自己，直到脚下踏着小桥的石级，才知那一片旷野走完了。我无心地靠着桥栏朝下望，那河水流动得好急，一条波纹涌着一条波纹，显出高低不平的无数阶级。那后生的波纹特别有一线白痕做标记，流到桥下，便同化于深蓝色的水波，那一线白痕又去做更后生的波纹的标记了。　　何来胡琴的声音？我这么想。这是不会拉的人拉的：弦音尖厉而艰涩，旋律的进行屡屡间断，而且时常发出散音。我不待思索，因为我的脑子里立刻有一个念头回答我自己 的疑问：这条小桥边原有几家歌女——我平常经过时见她们门上的题名，所以知道——她们夜间应人家的征召，当然没有练习的工夫；此刻是清晨，征召她们的人睡了，她们才得在那里预备她们的功课。　　我望着这几家沿河的楼窗，都紧紧地关着，窗上的明瓦零落了，有的糊着新闻纸，已是破碎，风只管往里吹；更看不见别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可以看见她们的屋内。那发出胡琴声音的一所屋里，有一个女孩子执着生疏而可怕的胡琴在那里练习。伊或者因为没有好好儿睡眠，困乏极了；或者因为手指寒冷，不能灵活自如；或者因为对教者的威权恐惧而希望躲避，使伊的琴音更为恶劣，几乎不成音调。咿咿唉唉的声音连续送到我的耳朵里，我如听疲者的呵欠、冻者的抖颤、弱者的心跳。而我心底的眼睛更看见伊朦胧欲睡的倦态，索瑟不堪的蜷缩，惊惶无奈的神情——一幅难以描绘的图画。　　和着琴音有低微的歌声了。何尝是歌声？这是细小、怯弱、干枯、颤动的叫声。但我可以确定这是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的喉间发出的。伊的声音传出一切弱者柔软的灵魂，一切被侮辱者心底的悲哀。然则这正是很好的歌，不过不是供人家取乐，让人听着开开心的罢了。　　可惜这时候人们都睡着，这歌声只我一个人听见。倘若在广大的都城里，聚集了成千成万的听众，教伊当众唱出这很好的歌，该会增进人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但是我更有所忧虑，果真教伊当众唱出，伊哪里敢这样真切地唱呢！ 我听了一会儿，一种奇异的感觉来袭我心，也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要听吧。回望刚才经过的旷野，依旧给沉默的滞重的浓雾笼罩着。　　（1921年3月31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