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佛陀

他们站在那边——两个普普通通的不开心的酒鬼。她脚穿粉红高跟鞋，他身着双排扣西服，一副参加婚礼的打扮，好像只是一不留神走进这场聚会里来。他们是妈的高个子妹妹琼，还有琼的丈夫泰德。泰德经营一家叫彼得暖气店的中央空调公司。他们的妹夫，那叫哈利的，正在他们的邻居跟前放低身子进入瑜伽入定状态。这让他们傻了眼。琼想喊话，也许一直以来她唯一努力做的事就是喊话。伊娃把手指掩在自己的唇上，琼的嘴才慢慢闭起，就像合拢塔桥。泰德目光扫着房内想发现能解释出了什么事的线索。他看到了我，我朝他点点头。他有些惊慌，却没生气，不像琼姨妈那样。
　　“哈利在干吗？”从他的嘴形看，他是这样问我。
　　泰德和琼从来不叫爸的印度名字哈龙?阿米尔。他们总是叫他哈利，在别人面前也这样叫。他是个印度人就够糟糕了，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有个笨拙的名字。他们和爸爸头一次见面就叫他哈利，爸一点法子都没有。于是，他管他们叫“琼汤尼”。
　　我和泰德姨爹是好伙伴。他有时带我一块弄那些中央空调。我干这重活能拿到钱。我们一起吃腌牛肉三明治，从保温瓶里倒茶喝。他告诉我体坛上的小道消息，带我去卡福特赛狗场和艾普森赛马场，跟我侃赛鸽。我自小就很喜欢泰德姨爹，因为他知道别家男孩的父亲知道的事情，而爸，让我好失望，他什么都不懂。钓鱼、气枪、飞机，还有怎样吃田螺，全都一无所知。
　　我脑子飞转想找到泰德和琼现身的原因，他们就像伊林里的角色走进了安东尼奥尼。他们也住在基斯赫斯特，但他们的世界与卡尔和玛丽安的世界风马牛不相及。我老想着直到有了点头绪。我开始想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那却让我没法开心。
　　可怜的妈一定在很憋闷的时候，跟她妹妹痛陈爸头一次在贝克汉姆做精神导师后发生的事情，琼一定为生性软弱的姐姐竟让这种事发生气得要中风。琼一定会为这嫌恶妈。
　　就在几小时前，当“神”宣告——或者，更确切地说，让我宣布——他将以一名智者的身份重操旧业，妈一定就去给妹妹打了电话。琼肯定立即警觉起来，显露出她诡计多端、冷刀子般的本性。她马上行动。她一定跟妈说她认识卡尔和玛丽安，他们的空调设备可能就是彼得暖气店装的。泰德和琼就住在附近一间新房里，这是他们认识卡尔与玛丽安这样的夫妇的唯一渠道。要不然，凭着后者的书、唱片、印度旅行，凭着他们的这些“文化”，在泰德和琼眼里早就该被诅咒了。泰德和琼只以权力和金钱衡量人，除此之外便是炫耀不停，好对人捣鬼。对泰德和琼来说，汤米?斯提尔——他的父母就住在转角——才代表文化、娱乐，体现商业精神。
　　伊娃不知道泰德和琼是何方神圣，她只是暴躁地对着两个迟到了又穿得很体面的不速之客挥挥手。
　　“坐下，坐下。”她嘘了声。
　　泰德和琼对视一眼，好像别人要他们吞火柴棒似的。
　　“对，说你们。”伊娃补了一句。我亲爱的伊娃，也可以显得够强势的。
　　泰德和琼没别的选择，便慢慢放低身子到地板上。琼姨妈一定已有好些年头不像这样靠近地板了，当然，醉倒时除外。他们肯定没想到今晚的气氛如此虔诚，人人满怀景仰之情围坐在爸身旁。毫无疑问，过一阵子我们会有大麻烦的。
　　“神”就要开始了。海伦走过来和其他人一起坐在地上。我站在吧台后看着。爸高高在上望着众人，微笑起来，直到他发现自己还对着泰德和琼笑。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好一会。
　　尽管他叫琼和泰德“琼汤尼”，他其实不讨厌琼，还挺喜欢泰德，泰德也喜欢他。泰德常和爸爸讨论他的小小“个人问题”，虽然泰德对爸没钱很困惑，他还是觉得爸懂人生，有智慧。于是泰德告诉爸琼酗酒很厉害，琼和本地的年轻议员有一腿，他的人生开始变得徒劳无功，他感到多么不满足。
　　无论何时，一旦进行“真情告白”，爸都会别有用心地利用泰德。“他可以边说边干活，不是吗？”爸说。泰德有时泪眼汪汪地给爸的东方书搭书架子，把栓子打进砖一样的木块，有时用砂纸打磨门，在浴室里铺瓷砖，以此换来爸坐在铝制花园椅上听他吐苦水。“弄好那地板前，你可别自杀呀，泰德。”他说。
　　今晚爸没在“琼汤尼”身上多费神。房里一片沉寂，爸也进入默然之中，直视前方。起初，气氛静默，但接下去寂静变得凝重：虚空紧接虚空，之后还是一片虚空。这时，他就坐在那儿，眼神凝定却充满警觉。我的头开始流汗，尽量压住要冒出的咯咯笑声，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要继续耍弄他们，就坐在那儿一小时不言不语（也许只吐出一句神秘箴言，诸如“干粪落在鸽子的脑袋”），是不是要在带领基斯赫斯特的中产阶级进入对空虚的自我内在体察后，穿上他的短大衣，扬长而去，回他妻子那里。他敢吗？
　　*后，他开口厉声发话了。这次，用嘶嘶的气音伴奏，不时打住并凝视听众。他做这一切显得很轻灵，声音放得很低，于是这些可怜的浑蛋只好身子前倾听他讲话。没有人显得漫不经心；他们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我们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地方，乐于告诉别人干什么。我们诋毁他人，我们把自己的和他人的工作不恰当地进行比较。总是在争斗。我们炫耀自己，说别人闲话。我们想被人好好对待，却盘算对别人使坏……”
　　爸爸身后的门慢慢开了，一对男女站在那儿——一个高个年轻人，上竖的短发染白了。他穿着银色的鞋子和闪光银夹克。看上去就像个太空人。相形之下，他身边的女孩就没那么拉风了。她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件嬉皮风格的长衫，裙子拖到地上，一头及腰的长发。他们关上门就走人，没惊动屋里人。所有的人都在听爸讲话，除了琼，她不停甩着头像要把爸赶走。她向泰德望去想接收支援信号，但没有信号发出。他也被爸爸的话吸引了。
　　我就像一位舞台监督，对自己打造的戏顺利演下去很满意，也知道再无别的事可做了，于是我爬出那扇法式窗户，溜出房间去。我听到*后的一句话是：“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是爸的出现赶走了人们脑袋里的噪声，而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特别的话。他散发出来的平静、安宁与自信，让我感到好像空气和光充满了全身。我在卡尔和玛丽安宁静芳香的屋里漫游，偶尔坐着凝望远方，别的时候只是四下闲荡。我对声音和寂静变得更敏感；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更为鲜明。艺术花瓶里插着山茶花，我发现自己正以惊奇的眼光观察它们。爸爸的平静和专注帮助我从崭新而奇异的角度欣赏花园里的树。我静观物体，不作联想，也不加分析。树木只是形状颜色，而非树叶树枝。但慢慢地，事物的新鲜感渐渐消隐，我的心念又飞快地变得活跃，种种念头如泉涌出。爸爸教给的方法很有效，我心情畅快，然而魔法仍未中止，尚有他物——一道声音。当我站在卡尔和玛丽安家的门厅里，这声音是诗，因为我的心空明澄净，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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