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忘相思

忘 川 壹·涧户寂无人
婆婆的一头白发泻落在地面上，乍一看，会恍惚感到是月光流进了冥界。
细萼每天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帮婆婆把雪白的头发盘成一个高耸的发髻。婆婆用的簪子是一根朽木。细萼曾经也想帮婆婆打下手，帮她准备食材和薪火，或是用碧绿的棕榈扇子生火。但婆婆说不用，她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婆婆还说这是她的工作，如果连这些事都要假手于他人，千秋万载的日子，要过得多寂寞。
细萼问过婆婆的年纪。婆婆说自己年纪大了，早忘了，改天去判官那里查一查生死簿就知道了。婆婆忽然又问细萼：“你下来的时候是哪一朝？”
细萼说已经到了明朝：“只是，国运不济，如今江山早已不是朱家的了。”
婆婆掐指算了算：“那我怎么也有一千八百多岁了。”她的目光落在了细萼的发钗上。那是一枝纤细的点翠云头钗。“就像这个，我们那时候都是没有的。”
细萼盘头的手停了下来，对着枯藤妆镜照了照，笑问：“好看吗？”
“好看。”婆婆说。
细萼说：“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是江南的贡品呢。”婆婆转过头来觑着她：“这么宝贝？定情的信物？”细萼摇摇头：“他的宝贝多着呢。金银财宝对他都不算什么。不过他送给我的，就是再小再不起眼，我也觉得很珍贵。”
细萼说他是皇帝。婆婆的脸色变了，像骤雨前的乌云悄无声息地莅临记忆中的人间。
“怎么了婆婆？”
“没什么。我不喜欢皇帝。”婆婆冷冷地说。
“为什么？”
“帝王多暴君，平民如蝼蚁。”细萼认为这是婆婆的偏见。她说从古至今，执政者专制无道的虽不在少数，但也有亲和爱民的仁君：“他就是个好皇帝。”
“那大明王朝怎么断送在了他手里？”
“这不能怪他……”
“够了。”婆婆急匆匆打断了细萼，并命令她从速梳完发髻。戌时之前，她必须尽快煮好姜汤。戌时一过，鬼门关大闸一开，她就要开始新一天的忙碌，迎接一批又一批的过客了。
婆婆为人时姓孟，黑白无常他们都叫她孟婆。黑白无常的职责是逮捕那些在阳间逗留太久迟迟不归的魂魄，这种人生前倔强，逝后还是一样，对孟婆的善意常常回以推辞，迟迟不肯喝汤。黑无常的脾气比他弟弟白无常暴躁得多，这时就会拿令箭狠狠地敲上一顿：“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人啊，还有什么汤能把你给毒死吗？”白无常就劝他兄长：“算了算了，这厮生前被红杏出墙的婆娘下了几次毒，早就吓怕了，也怪可怜的，你就别再打他了。”
婆婆笑了。细萼正提着一桶忘川的水来洗碗，见状也笑个不停。姜汤起效极快，黑无常强行给他灌下后，那一双眼睛便迷蒙起来：“这是哪儿啊，你们是谁啊，我又是谁啊……”细萼没喝过孟婆汤，想来跟阳间的酒是差不多滋味的吧。
黑白无常架着那厮飘飘然走远了。桥上又只剩下了婆婆和细萼。 贰·来者复为谁
桥名奈何，水名忘川。作为来者，二选其一。
要过桥，就要喝婆婆的汤，喝完前尘旧事一概忘记，下了桥径直往酆都去，还阳之期便指日可待。如果坚持不肯忘记今生，那就只有投身忘川之水，如此，容颜腐毁，永世浸淫，百转千回，甘苦自饮。
细萼来的那一夜，人间下着大雨。她衣衫尽湿，胭脂也化了，点点滴滴洒落在白衣上，和血一样刺目。婆婆也着白衣，只是桥头的风让她衣袖飘举，仿若有光。她沉沉的嗓子说起话来如同石磨碾碎新米。她对细萼说：“来啦。”
细萼点点头。
“倒春尤寒，喝碗汤去去寒气吧。”婆婆盛了一碗递给她。白瓷大碗，朱黄色的姜汤。“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喝完汤你就跟这辈子没关系了。再大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婆婆拿一块柔软的麻布擦拭着那些刚刚洗好的碗。它们整整齐齐，重新陈列在条案上，像一个个蓄势待发的新生命。
“为什么？”细萼的眉头锁了起来。
“别一副幽怨的样子。我也没工夫给你解释。每夜人来人往的，我要都解释一遍，还活不活了？”婆婆顿了顿，又道，“当然了，在这里能遇上，大家都不是活的。你只要知道，这是规矩就行。人有人的规矩，魂有魂的规矩。”
汤碗递回到了婆婆手中，细萼向忘川畔扬长而去，像是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婆婆以为她还在斟酌，一回身，却只看到一条樱粉色的流线在忘川上猝然扬起，那是细萼白色的罗衣和衣服上鲜红的血迹交融在了一起。
婆婆袖中的一捆麻绳轻巧飞出，一下就把细萼缠回到了桥上。
“我跟你说了，这忘川的水很冷，而且泡在里面不用多久，你这张漂亮的小脸就全毁了。”
细萼笑了笑：“没事，衣服本来就湿透了，再冷点儿也无所谓。至于脸，婆婆你知道人间的一种说法吗——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既然已经往生，我的容貌再美又要给谁看呢？”
“往生？”
细萼说：“是啊，比我早不了一个时辰。”
“那你可以放心了。今天来的，都是乖乖喝汤，没有一个投河的。” 婆婆又将汤碗朝她身边推了推，“他既然放下了，你又何苦执着？”
“他为了忘记一切，必须忘记我，这是他的事。我记住一切，只为记住他，这是我的事。”那一夜的细萼站在奈何桥上凭栏远眺，双目炯炯，气质如风，没有一丝落魄之气。婆婆觉得她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那你也别跳河了，留下来给我做个帮手吧。”
“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不过再过几日是我的冥寿，酆都帝君届时会给我送礼贺寿。今年，我就卖一卖老脸，跟他讨了你这个小丫头做寿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