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遁

　　《刀客遁/马步升江湖三部曲》：　　**章 隐身豪宅的花儿皇后　　杨修平从东洋留学回来，几年没有回家了，他也想家，想父母，想兄弟姐妹，想他那个在祁连山下的名叫独流地的小村庄。可是，他必须要在省城兰州羁留几日，回国踏进上海码头时，会党上海支部便给他下达了密令，让他回到西北后，要尽快拉起武装，开展特殊斗争，把党首的光芒遍撒在广袤无际的西北腹地。　　从上海一路辗转西来的路上，杨修平信心满满，他从小生长在河西走廊，熟悉那里的一切，南边是悬在头顶的终年不化的祁连雪峰，在阳光下，青天白日，白雪映苍松；北边是北山，苍茫弥天，逶迤东西，参差天地。夹在南北两山中间的，便是那大海一般的河西走廊，绿洲无垠，沙漠戈壁无垠，一条大路从东而西，地平线的尽头仍是那一根不绝如缕的大路。这就是名动古今的丝绸之路啊。这条路上，华丽绚烂的丝绸，在驼铃声中，从远古到而今，把中土的繁华一拨拨送向天之极西，又把那西域的奇异，一拨拨洒向中土大地，而在你来我往中，少不了的是那些匹马纵横的豪侠。他们或者招摇于万里驿道，在弥天的沙尘中，纵酒高歌，仰天长啸，或者隐身于农家庄园，身居斗室，心怀八荒，真个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走廊上的风因他们而劲吹，走廊上的草因他们而低回千转。　　这些人被称为刀客。　　因为有这些人的出没无常，千里河西走廊万里长。　　杨修平希望能在兰州的军政界和商界，打听到现任刀客领袖无影子的行踪，如果说动了无影子，任河西走廊长风万里，那也是掌中握了。　　可是，谁也不知道无影子的行踪。见过无影子的人很多，也只是见过，如同今天在走廊的西头肃州见到一股风，明天，在走廊的东头凉州见到同样一股风，但你却不能由此说：这股风就是那股风。人们都说，无影子是一股风，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风卷沙尘，天地混沌。但，有人却不这样说，他说，无影子是一粒风中的沙粒，随风而走，风起处，他动身了，风息时，他隐身了。满目沙尘，哪一粒都有可能是无影子，哪一粒都有可能不是无影子，你尽情找寻吧，你如果能把河西走廊的沙粒一颗一颗数一遍，也许，某一颗就是你要找的人。　　说这话的人是晋商商会会长田青萍。　　一年前，无影子为他的商队走过一趟镖。有无影子走镖，在万里驿路上，商家只需算定黄道吉日，避过黑风暴，再就是把自己的伙计和骆驼管好就行了。在整个驿路上，要不就是掩映在绿树下的绿洲田园，静谧得连狗叫鸡鸣都听不见，满目都是你在睡梦中才可一见的田园美景，要不就是裸露在天之下地之上的沙漠戈壁，满目都是死亡的气息。你实在枯燥了，你实在心慌了，你想着哪片树林里，哪座沙丘下，突然窜出几个飞马驰骋的刀客，此时，无影子果然如他的旗号一般，在你还没有看清无影子时，无影子不在了，打劫者不在了，商队人无损，货无损，有惊无险，如舞台演戏样的。一番刺激，神情为之一振，驼队继续向天边漫漶。　　然而没有。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只要把无影子的三角绿色小旗插在头驼的货驮子上，万里驿路上的刀客，都见旗退避三舍了。也许，此时他们在暗中欣羡无影子响彻天地的名头，也许，躲在哪个客栈里喝酒逛窑子，或者，哪个庄园里有他的相好，正好做一场粉嘟嘟儿的梦吧。　　田青萍尝到了甜头，他想继续雇佣无影子，可是，无影子交接了货物，领取酬金后，就地消失了，像风那样消失了，像风中的沙粒那样，再也找不到那个名叫无影子的沙粒了。田青萍找不到无影子，杨修平想通过田青萍找无影子，杨修平眼见得也找不到无影子了。找不到无影子，找别的刀客，又难以成事，回到独流地，除了杨家，就是白家，两个家族水火不容二百年，天天都在想着压对方一头，甚或干脆让另一家滚到天边去，由自己一个家族独占独流地，谁还有心思帮你干那些没头没尾的经天纬地的大事呢。还不如在兰州多待几天，怎么说都是省城，坐商鳞次栉比，行商熙熙攘攘，军政头面人物招摇过市，各类小角色上蹿下跳，千条线，万根丝，整天在眼前纷乱着，总有一丝一线会抓在手里的。　　一连盘桓几日，从东城游荡到西城，由南城晃悠到北城。穷极无聊，这个黄昏，杨修平来到由德国人设计承建的兰州铁桥上闲游。孟春季节，西来东去的黄河水，携带着青藏高原冰雪消融后的凛冽，擦着城边啸叫着，翻滚着，滔滔东去，溯河远望，上游十几里外的河边台地上，一派天天红云，他知道，那就是名闻天下的安宁十里桃园。眼下的黄河水因而有了一个动听的名字：桃花汛。回头望，城墙高峻，南边贴着皋兰山根儿，北边贴着河畔，河那边，一道城墙贴着北山根儿蜿蜒西去，那就是著名的“河西大边”，一直由兰州接上纵贯河西走廊的长城。这是明朝修建的，为阻挡北边草地上蒙元残余势力的骑兵的。沿河两岸，排列着一辆辆水车，远远看去，都有顶天立地的气象，正是春旱时节，水车昼夜忙碌，叶轮将浑黄的河水提到半空中，倾入水槽，河水欢快地冲向岸边台地田园，果木禾苗眼见得欢快了。这个时节，黄河边的风依然是料峭的，风儿喜好的是，趁人不备，猛可劲钻入你的怀中，缭乱一圈，再得意洋洋而去。河边还是有残冰的，那冰啊，像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脸上显示韶华风韵的颜色一扫而尽了，苍黄的土色胡乱泼洒在眉宇间，浮泛而出的是那晚景凄凉的死光，残阳正如一个*喜落井下石的小人，把那死光涂抹在死光迷离的残冰上，酝酿出一大片的死亡景象。从东洋乘船回国时的杨修平，心志是昂扬的，在上海码头上岸时，心志是昂扬的，领受机密时，心志是昂扬的，一路西来时，心志是昂扬的，初到兰州时，心志是昂扬的，而几日的碰壁，他的心志已渐趋低沉，这一刻，他的心志宛如河边的残冰，死光从他的心窍渗透进来，他感觉，他呼出来的气息，都有些朽腐的意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