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台月-未央弦歌-第二部

时值元朔六年四月下旬，东南风为终南山的北麓送来了一阵阵的温热，关中大地上翻腾着一波波金黄色的麦浪。自从十几年前当今皇帝刘彻听从董仲舒的意见在渭河两岸广种小麦以来，麦田已经从华山东麓到终南山以西连成了一片，绵延八百多里。此时正是麦收时节，渭河直通黄河的漕渠两岸都是辛勤劳作的农夫，成捆的麦子被割下后整整齐齐地码在地头垅间。而漕渠中则是排得密密麻麻的漕船，借着南风之势，将一船船的漕粮、米酒、绸缎、铁器从关东运到长安。今年朝廷对匈奴作战取得了空前的大捷，皇帝四月初八颁下诏书举国庆功，赐天下民爵一级，每十户牛一头酒十坛，让天下各个州郡从太守到里长都忙得不亦乐乎，大汉疆域之中纵横万里之内，无不是笑语欢声。 此时从函谷关到长安的驿道上，两骑正缓缓并辔而行，后面跟着一支长长的队伍，上百名长随衣衫华丽，却都远远地跟在两骑的后面二十余丈处，不敢上前。只见前面两骑中一匹马通体紫红，神骏无比，比旁边的白马足足高出了半个头来。紫红马上坐了一个黑衣胖子，目光如电，但是脸上神色肃穆，仿佛满怀心事；而另一边的白马上则坐了一名青衣文士，神态潇洒自若，也不跟同行的胖子搭话，只是自顾自地左右观赏风景，间或用眼角的余光扫上黑衣胖子一眼。 一行人朝西逶迤而行，眼见太阳越来越低，终于躲到前方的山后去了，但仍然从山影后面投射出万丈光芒，将东边天上的云彩照得一片火红。那胖子一路上默不作声，此时抬头看到远处终南山被夕阳勾勒出的金黄色轮廓，不由得看得痴了。而一边并辔而行的青衣男子则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雷大人，伍某有一事请教，那边山上的高台，可是上林苑里的？” 那雷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淮南王幕前位列“八公”之一的雷被，而问他话的那人也是淮南王幕前重臣，与雷被同列“八公”之一的伍被。此番二人奉淮南王之命出使京城，从寿春出发算来已经二十天了。淮南王因为没有得到皇帝诏书准许入京觐见，便命二人携带了大量的珍宝名器为皇帝祝贺北征匈奴大捷，同时也给雷被下了密令，是以雷被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眼下他听到伍被发问，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山顶上的高台便缓缓说道：“那就是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弄得他身死为天下笑的烽火台，伍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伍被听他话中语气不善，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笑着说道：“雷大人，这典故伍某当然是知道的，但伍某不如大人见多识广，望大人不要介意。” 雷被也不转头看伍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此时天色越来越暗，伍被看到远处一片灯火阑珊，便微笑着对雷被道：“雷大人，京辅一带不能夜行，咱们到前面的市镇上寻得一口热饭，喝上一壶热酒如何？”雷被点头应允。当下二人快马前行，后面的队伍也加速跟上。 雷被和伍被到了灯火近处，只见是一片巨大的客栈，连绵一里多有余，立刻便有伙计将一行人迎了进去，一时间安排用饭住宿喂马，忙得脚不沾地。进得堂后，雷被和伍被单独坐了一席，一个伙计将菜牌恭恭敬敬递了上来，伍被依礼让雷被点菜，雷被也不推辞，看了一眼木简便放在桌子上，问那伙计道：“这里离灞桥还有多远？” 那伙计客客气气地回答道：“回大人，离这里不过二里。” 雷被继续问：“那贵店可有上好的羊肉汤饼和桂魄菊魂酒？” 那伙计听到雷被的问话一时愣住了，他见雷被神色严肃，只能陪着小心堆出一副笑脸回答道：“回大人，小店的……羊肉汤饼，也算是这方圆十几里小有名气的了，可是这桂魄菊魂酒，听说只有长安卫大将军府里……才有……” 雷被不再说话，伍被就着台上的烛火竟然看到他眼中隐隐泛出了泪光，不由得心中一凛。只听雷被对那伙计说道：“上两大碗羊肉汤饼，多放肉，饼要煮烂些。”那伙计应允后飞跑到后厨忙碌去了，不一会儿便端出了两大碗羊肉汤饼上来，伍被是初次来到长安，没有吃过此等美食，甫一下箸便觉味道极佳，不一会儿便一扫而光，而雷被却没什么心情，吃了一半便将碗筷推到一旁，起身跟伍被告辞，竟然自顾自出了店门而去。 雷被出门后抬头往四周望去，只见一轮下弦月已经从天际升起，群星闪耀，几丝云彩挂在暗蓝色的天幕上，南边骊山和西面终南山的影子清晰可见。他沿着客栈边上的小路信步朝西面走去，不远处便见到了一片残垣断壁，他心中一凛，走近后依稀可辨是当年他和卫青范衡初次相遇的客栈，他在烧得焦黑的门口默然伫立良久，想起当晚自己竟然助纣为虐，帮助董豹同卫青、霍去病和张骞为敌，不由得又羞又恨。 正抱愧间，眼前缓缓飘来一点鬼火，饶是他武艺高强，一开始还是吃了一惊，身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那鬼火在他眼前三尺开外停住了，悬在空中似乎在凝视着他，雷被不由得用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点鬼火开始围绕着他转了几圈，然后在他眼前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似乎是示意他跟上，然后朝着远处慢慢飘去。雷被一时竟然好奇起来，他悄无声地抽出鱼肠剑，跟着鬼火朝前走去，约莫走了两百步后转过一座土丘，眼前赫然现出了十几座坟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冷清。 雷被吃了一惊，他还剑入鞘，快步走向前去，在星月的微光下看得分明，这是王掌柜夫妇、涂三和其他伙计们的坟。坟头的土还是新的，看来清明时节有人祭扫过，那点鬼火见雷被停住了脚步，便回到他身边，见他给王掌柜和涂三的坟跪拜之后便又带着他前行，到了*里面一座坟前。雷被定睛看去，只见墓碑上赫然写着：“蒙门张氏之墓”，落款竟然是“南阳范衡携爱女蒙贞泣立”，雷被心中一时涌起无限感慨，他想起当年自己竟然帮助董豹羞辱范衡，后来又在朔方将功赎罪，跟范衡、蒙贞并肩与乌维大战的种种情形，不由得双膝一软，一下子便跪倒在了坟前。 坟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酒坛和一只小小的陶碗。酒坛已空，隐隐有一股熟悉的酒香从坛中传来，自然是雷被喝过后再也不能忘却的桂魄菊魂。雷被拿起酒碗在手中摩挲，月光下碗底刻着的“君幸酒”三个字清晰可见，他将酒碗转了过来，碗底是一个小小的“卫”字。再无所疑，这定是当今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府上所用之物。雷被一时间悲喜交加，想起他几天后便要前往卫青府中，又能见到卫青、范衡和霍去病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心绪起伏，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鲜血竟然喷了出来，将手中的陶碗染红了一片。而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的树丛中若隐若现，他立刻调匀气息抽出鱼肠剑，纵身几下便跃到了那人身后用剑抵住了那人的后颈，轻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偷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