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昨天的半扇门

草地纪事一一九三六年，我十三岁，兵龄三年。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可指导员还说我是小毛娃子。“黄小兔，快滚过来褪褪泥！”队伍宿营了，夏百合在小溪边上招呼我，嗓门大得像驴叫。我没个正经名儿，在家排行老七，娘忙昏了头叫我五呀六的，我也答应。在连里数我跑得快，一蹿一蹿的，像个兔子，他们就叫我小兔儿，开头叫着好耍，后来成了我的名字。这个宿营地选得真好，绕山坡有条小溪，哗啦啦地流着，像匹小马驹儿。党岭山斧头一样，不远不近地砍在我们身后，我都不愿再看它一眼喽，它吃了我们连十一个姐妹。比我大两岁的毛妹也冻死在山上，站着，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腿前一腿后，插在三尺深的雪里死了。好久没见这么清的水了，隔着几丈远，就闻见它的清甜味儿，跟清早的露水一样。我浑身又刺又痒，恨不得剥了皮跳下去耍个痛快。格老子的，就是解不开腰上的草绳！夏百合她们洗头上的土，冲脸上的灰，搓脖子上的泥，嘴里吸溜溜的，又快活又惬意，急得我用劲拽草绳。过雪山前，指导员说我气脉小，热量少，非让我把这件棉袍子穿在军装里面。这不知道是哪个地主婆娘的棉袍，石榴红缎子面儿，镶着黑绒狗牙边儿，摸一下刺啦啦直刮手。指导员说那是我手皮太粗。我个子太矮，踮着脚尖穿上它还拖着地，指导员就把前襟后摆撩起来，给我拦腰一扎。这可好，前面凸着，怀了娃子的女人一样丑，后头撅起，挂屁帘儿的奶娃儿一样傻，逗得大伙儿呵呵的笑。我才不在乎丑呀傻的，照穿。指导员也说，别剪，长点儿好，睡觉的时候还能压压风。要不是这件救命袍，我怕也冻死在党岭山上喽。“看小兔，舍不得脱她那龙袍呢！”“嘿，小兔！当心里面真的滚落一个娃娃！”“哈哈哈……”“麻姑！死不要皮的麻姑！”我抓起一把稀泥照夏百合头上甩去，正糊在她的“二道毛子”上。我们全都剃了头，跟他们男的没两样，夏百合的头发像韭菜茬子，半个月愣憋出寸把长，又黑又亮。她理也不理我甩过去的泥水，笑嘎嘎地洗那毛竹一样壮的腿杆子，鼻凹里几颗麻点子被水光映得闪闪发亮。她是个大个子，大得叫我发愁，我怕再长二十年也长不出那种威风。别看我骂她麻姑，心里头可着实喜欢她那几颗麻点子，一高兴它们就会变成胭脂点儿，衬得那平平常常的脸挺俊俏呢。大伙都管那叫俏麻子，如果夏百合没有那几粒俏麻子，恐怕就像蝴蝶的翅膀少了花点子，那就不带劲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