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步客口袋书

我见媒婆将点燃的红烛安置在一个金烛台上，然后把它递给一个有些战战兢兢的佣人。这个佣人被指派看管红烛，她必须在婚宴上和之后的一整夜都守着红烛，不能让任意一端熄灭。第二天一早，媒婆要向众人展示红烛已燃得只剩一小堆黑灰，然后宣布："这根红烛的两头儿都一直是烧着的，没有熄灭过，证明这对夫妻永不分离。"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由那根红烛缔结的婚约，要比天主教中永远相守的誓言还坚不可摧。它不仅意味着我不能离婚，还约束我不能改嫁，即使在天余死后也不行。那根红烛如同一个封条，将我与丈夫和他的家庭永远地封在了一起，不留任何余地。当然，那个媒婆第二天一早果然向大家如此宣布，算是了结她的任务。但是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我彻夜未眠，为这段婚姻哭了一宿。婚宴结束后，参加婚礼的那一小帮人就将我们半推半抬地送入三楼的新房，一间小小的卧室。人们叫嚷着闹洞房的玩笑，把藏在床底下的一些男孩子拽了出来。媒婆帮着小小孩找藏在被毯间的红蛋。一些差不多和天余同龄的男孩把我俩按到床上肩并肩坐着，还让我们互相亲嘴，好叫我们脸涨得通红。这时我们开着的窗外突然鞭炮声大作，有人起哄说正好让我借机吓得跳到我丈夫怀里。所有人都散去后，我们还是那样并肩坐着，好几分钟沉寂无语，只是听着屋外的嬉闹声。当外面渐渐平静下来，天余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床。你睡沙发去。"然后丢给我一个枕头和一床薄毯。我可算松了口气！我一直等到他入睡，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顺楼梯下去，来到黑漆漆的后院。屋外的空气闻上去似乎又要下雨。我一边哭一边赤脚在院里走，感受着地砖里残留的湿热之气。在院子的那一头，我透过打开的窗户，借着昏黄的灯光望见媒婆的仆人坐在桌边，正昏昏欲睡，红烛在那特制的金烛台上燃烧着。我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盯着那象征我命运的红烛。我后来想必是睡着了，因为我记得自己突然被一记响雷惊醒，正巧看见媒婆的仆人从屋里跑出来，面色惊恐，像一只马上要被砍头的鸡似的。嗬，我估计她也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日本人来空袭呢。我不由得笑了。整个天空被映得发亮，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雷声，那个仆人跑出院子，顺着大路落荒而逃。她卯足了劲一路飞奔，我都能看到她身后被踢起的小石子。她究竟想跑到哪儿去呢，我边想边笑，然后一眼望见红烛的火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我想都没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径直朝院子那头的那间光线昏黄的屋子跑去。但我心中在企盼，我向佛祖、观音菩萨和天上的圆月祈求，让那根蜡烛熄灭吧。烛火微微一颤，火苗也被吹得压弯了腰，但蜡烛的两端依旧燃得挺旺。所有的祈愿霎时间一齐涌向我的喉头，终于迸发出来，吹熄了代表我丈夫那一端的烛火。我突然吓得颤抖起来。我害怕有一把刀会突然出现将我劈死，或是天上会裂开个缝儿把我吹到九霄云外。但是什么也没发生。等回过神来，我心里十分内疚，赶紧疾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媒婆在天余、他的父母和我面前骄傲地宣称她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她一边说，一边将燃尽后留下的烛灰倒在一块红布上。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她仆人满脸羞愧和忧心忡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