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川端康成经典辑丛:伊豆舞女

看到她那手脚发育得有如小梧桐树般的白嫩裸体，我的心仿佛是一泓清泉，猛地深深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还是个孩子哩。她看见了我们，竟高兴得光着身子直奔阳光之下，踮起脚尖，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腰肢，稚态可掬。我因为亢奋，脸上久久泛着一丝微笑。我的头脑异常清醒，就这么长久地微笑不止。——《伊豆舞女》

山谷里有两泓池水。
下面一个好像炼过银，熠熠地泛着银光；而上面一个，则山影沉沉，发出幽幽的死一般的绿。
我脸上黏糊糊的。回首望去，踩倒的草丛里、竹叶上滴着血，血滴仿佛要滚动似的。
鼻血又涌了出来，热乎乎的。
我急忙用腰带塞住鼻子，仰面躺下。
阳光虽未直射下来，但仰承阳光的绿叶，背面却明光耀眼。
堵在鼻孔里的血，直往嗓子眼里倒，怪恶心的。一吸气，便发痒。
山上一片蝉鸣。好似受到惊吓，突然齐声“鸣——鸣——”叫了起来七月，将近中午，哪怕落下一根针来，都好像什么东西塌下来似的。身子好似动弹不得。
汗涔涔地躺着，觉得蝉的聒噪、绿的压迫、土的温暖、心的跳动，一齐奔凑到脑海里。刚刚聚拢，忽又散去。
我恍如飘飘然，被吸上了天空。
——《拣骨记》

我今年五十岁，决定出版作品全集也是想留个纪念。像四十岁、五十岁这样以十年为界限给人生分段，既是一种权宜之策也会产生感伤之情，可能多半缘自人的迟怠癖性，因而我不愿视其为精神的真实。但是，倘若我未曾濡染这种传习潮波，估计很难下决心在生前出版自己的作品全集。
五十岁这个年龄的实质和实感会是怎样的呢？恐怕任何人都无法准确地把握吧？但是这种实质和实感无疑存在，而且五十岁的人，全都具有这种实质和实感。虽然因人而异，不可能完全一样，但若从时代潮流来看，亦可认为五十岁的人应该全都相同。
认为应该全都相同，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救赎。
无论怎样讲，我对自己的年龄未曾做过认真深刻的思考。这是由于未能从自身找出思考的必然性吗？是因为自己尚未产生思考的动机吗？是因为自己缺乏思考的智力吗？
莫如说似乎是少儿时代在思考。在我的少年悲哀中，有对早逝的畏怯。父母的早逝在我的少年时代萦缠不去。现年五十岁的我已比父母多活十年，虽然我记不清父母去世时多大年纪……
我居然能活到五十岁。我在娘胎里不到七个月出生，爷爷和奶奶用丝绵包着把我喂养大。我这个异常的体弱儿能活五十年，仅此亦须看作毋望之福吧？
年届五十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周围已死尸累累。文学方面的知己陆续逝去，他们生前都比我筋强骨健。面对太多的死亡，也使我增强了此生有命即见蓬莱的意念。幸遇不易，永别难免，但命长犹可邂逅生者。
另外，我二十三岁初发作品至今，已经历二十五年以上作家生涯。在转变尤为激烈无常的现代，年届五十出版全集，不能不说是奇特的幸运。
——《少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
——《水月》

毫无疑问，香住出现在女客一个回忆场面中。在女客话语的诱发下，香住脑海中也依稀浮现出那株山茶花树，那个弓形港湾的晚霞。但在这回想世界里，香住有一种无法和女客奔赴同一国度的焦躁，其间仿佛有着幽明之隔。就这一个年纪的人来说，香住的记忆力较一般人还要衰退。即使同面孔熟悉的人长时间交谈，也往往始终记不起对方的姓名。不安之余，还有一种惶恐感。眼下即是如此，虽然心里想让记忆复苏过来，脑袋却如坠云雾，且隐隐作痛。
——《弓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