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史诗

套裁
　　唐颖
　　黑包裤终于替代绿军裤开始在淮海路上流行。这是一种黑色卡其布面料的长裤，因紧裹臀部凸显其线条便被冠之“包”，因此，这黑包裤听来充满贬义，因为过于直接，直接的表现性感。事实也是如此，这包屁股的黑长裤穿在任何女孩身上，都仿佛魔裤上身，她们立刻窈窕起来，风姿绰约了，让人心乱了，不仅是异性们。
　　鲁囡这年十六岁，走在街上，看到这些穿黑包裤的女子仿佛个个都有一双修长的腿和饱满微翘的臀部，鲁囡越走越慢，后来就干脆站在街边，对着那些移动的黑裤腿发呆。一点没错，人靠衣装，你看，没有身材的女人穿上黑包裤都变得有身材了。她的耳边响着王美华的絮叨，关于黑包裤是她和王美华这几天在厨房谈论的话题，当然，这类话题通常都是由王美华挑起，王美华是弄堂里*“飞”的女人，七十年代追潮男女常被人形容为“飞”，“飞”从“阿飞”延伸出来，顾名思义也是贬义的。
　　王美华比鲁囡年长整整一倍，今年32岁，已生育两个男孩，本可以成为护士的王美华，毕业时不服从去外地医院的分配，而是嫁了家底丰厚的医生，但新婚不久丈夫便被指派参加支边医疗队，之后被留在边疆县城医院拿一份微薄的工资，夫家经过大抄家年代也一贫如洗。因此坚守上海的王美华带着一对读小学的儿子过着相当拮据的日子。但好像，这一切并没有影响王美华的“飞”，她以令人惊艳的性感身材招摇过市，因此她的“飞”更像是她的身材引起而不是衣服，因为仔细看去她好像并没有穿什么奇装异服，然而，仍然好像是衣服的缘故，就像王美华经常说的，穿对衣服，身材才会显现。用在她自己身上，便是曲线毕露，她挺胸翘臀搔首弄姿，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就有些迷乱，王美华的言行举止是她们的八卦话题，她们以她的性感为耻，但私下里被她鼓舞起的本能在躁动。
　　而王美华的才能便是将已被时代扔弃的“破衣烂衫”——虽然其实并不破烂，只是有悖时代标准，比如旗袍马褂诸如此类——改头换面后化腐朽为神奇，终究旧衣服的面料优质，假如裁剪上暗藏匠心，就是一件华衣美服了。
　　在王美华的启迪下，鲁囡以后将明白，假如有追求，你甚至可以将一件囚衣穿出风情。
　　王美华因为住在鲁囡家楼上，才与鲁囡有交集，或者说，因为空间的便利，鲁囡成长路上的某些盲区，是先从王美华那里得到启蒙，至少，鲁囡已经通过王美华的眼睛，捕捉到淮海路上的流行，然后发现，班里被称“拉三”的蓓莉也穿起了黑包裤。
　　蓓莉**天穿着这条裤子走进教室，男生们竟然起哄了，班主任是男教师，他木知木觉的看着大家问，有什么问题吗？男生们兴奋时，女生们便互相使眼色，一种称之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在她们中间弥漫，蓓莉已经坐到自己的座位，却又站起身，朝四周看看，挑衅地双手叉腰，眉间流转一丝嘲笑，她问道，有意见吗？
　　容易害羞的男生躲开了蓓莉目光，也有沉着老练的比如丰浩，却用含着笑意的目光与蓓莉交流，不如说放电，鲁囡的眼稍总是先瞄到他，他花哨的笑眼令她生气却吸引着她。而女生们都在贪婪地打量着蓓莉，魔裤的衬托让这天的蓓莉突然成熟有了女人味，身上的红格子衬衣凹凸有致。那天放学后，女生们聚在教室一角，她们窃窃私语在讨论蓓莉今天的装束，她们互相问，为何今天的蓓莉特别…特别妖？“妖”的说法在当年就很流行，比起“飞”，“妖”的性感意味更浓就对了。
　　鲁囡指出，今天的蓓莉穿对了衣服，有胸有腰有屁股，女生们“切切切”的笑，难道你没有…我们没有…胸！腰！屁股？鲁囡摇着头，我是说衣服也可以把你变成没有胸没有腰没有屁股的人，总之，把你变丑，或者，变土，如果没有穿对衣服！鲁囡的这些看法是从王美华那里批发来的，女生们安静下来，在回想蓓莉今天的穿着。鲁囡提醒道，发现没有，她今天穿的裤子很特别……？有女生恍然大悟，对，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裤子，腿特别显修长，于是七嘴八舌起来，屁股包得好紧……两块肉都弹出来了……就像装了两只球……她的胸好像也比平常鼓，也像塞了东西……议论愈放肆愈快人心，女生们开心大笑，窃窃私语时，她们也是很敢讲的。
　　于是鲁囡好为人师地总结道，你们不得不承认蓓莉今天的身材特别好，从臀部到腰到胸，曲线分明，她这件朝阳格衬衫以前也穿过，但今天才穿出效果。因为，今天她穿的是黑包裤，今年*流行的裤子，喔，裤子是关键，裤子有样子，上身衣服也会被衬得好看。鲁囡在跟王美华鹦鹉学舌，却征服了女生们，她们注视她的目光有了崇拜。
　　鲁囡暗暗庆幸身边有这么一位“飞”女人，这种女人通常是“懂经”的，“懂经”是上海切口，广义上指领市面有见识，其实特指那些深谙生活品质的潮流达人，当然是非主流的潮流。王美华的教诲，让原本愚钝的鲁囡在女生堆里脱颖而出，她越来越明白，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像她母亲那样僵硬保守，尽管时代的道德面目冷酷严厉，鲁囡将从她的邻居她的同学那里发现，私底下，人们更愿意跟随“懂经”者，或者说，在达人的指点下，你将发现另一个地下世界，在那里人们正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违禁犯规做着与时代准则相反的事。
　　这天鲁囡把教室小小的骚动向王美华描绘，王美华竟然感叹起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鲁囡困惑地看着她，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王美华便告诉她，我比你母亲更盼望你长大，长到晓得自己是个小姑娘。
　　鲁囡觉得可笑，我怎么不晓得自己是小姑娘呢？
　　王美华却摇头，很多女生好像不晓得自己是小姑娘，她们没有小姑娘的念头，武头劈啪比男生还男生。“武头劈啪”这句用来形容女生不够斯文的上海话成语，也是鲁囡母亲经常用来指责鲁囡的行为举止。
　　鲁囡困惑的目光让王美华再作解释，女生应该有让自己漂亮有吸引力的念头，这样她们才会学习研究怎么打扮自己！王美华因此而感叹，我心心念念想生个女小人，可以打扮她，等她长得和我一样高，做裤子可以套裁，省了多少布票！鲁囡觉得可笑，王美华想生女孩竟是为了做裤子可以套裁省布票？
　　省布票是一方面，跟女孩子才有话聊，没有人聊天的人生多无聊，王美华居然得出这么无聊的结论。跟王美华能聊什么，还不就是穿衣打扮那些无聊事？这一刻鲁囡是在用自己母亲的价值观，也就是社会通行的价值观在心里批判着王美华。鲁囡的母亲对这位邻居向来非常戒备，认为王美华没有正当职业，形象轻浮，不是个正派女人。她禁止鲁囡与她多来少去的，只怕被王美华带坏。
　　然而，批判管批判，鲁囡却又十分需要和王美华聊聊穿衣打扮的事，如果她不想让自己淹没在晦暗的人群里。而鲁囡的母亲其实很难推行自己的禁令，她上下班路途遥远，每日早出晚归，而她们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又如何真正禁止整日在家的“家庭妇女”王美华与也是整日无所事事的鲁囡在厨房共度闲暇时光？谁让鲁囡这个中学生，不幸遇上“复课闹革命”的时代，除了在课堂上学写大批判文章，几乎没有功课需要完成？
　　这天，她们的话题很快又回到黑包裤上，王美华说，鲁囡你穿黑包裤风头一定盖过蓓莉，你比她高比她白！可是，你怎么会认识我们班的蓓莉，鲁囡很好奇，王美华的笑容变得暧昧，我们这条马路但凡有点名气的，我都认识，王美华居然这么说。鲁囡也没有深究，因为她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现在她的脑中满是自己穿黑包裤的形象，跟随着自己的想象，鲁囡忍不住翻腾起家中衣橱属于她的那一格，忙着给自己想象中的黑包裤配上不同的衣服。然而鲁囡的衣服实在少得可怜，每个季节都只有两套，即便是春天这么美好的季节，却是一蓝一灰两件卡其布两用衫配两条同料裤子，做母亲的只操心衣服是否足够，两套衣够替换，要好看？不，好看是危险的！这位母亲要阻止的恰恰是女儿对好看的追求。
　　女人分两种，被人议论的女人和议论别人的女人，漂亮的风头盖的女人总是被人议论，灰头土脸对自己马虎的女人喜欢议论别人。这是王美华从黑包裤话题延伸出来的结论，她问鲁囡，我想你应该宁愿做个被人议论的女人吧？
　　于是，鲁囡的心更乱了，她想象着自己穿着黑包裤走进教室，男生们的起哄，丰浩含笑的目光，她坐回自己的座位时，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令人心旌摇荡的电流在他们之间劈啪作响发射火花……
　　有追求就有焦虑！如何让母亲同意，给自己做一条黑包裤？鲁囡在焦虑。
　　离春节只有两个月，你妈每年春节都要给你们做点新衣服，这时你就可以向她提出……王美华出谋画策，鲁囡立刻否定，黑包裤太飞了，我母亲*讨厌飞……怎么那么傻，说什么黑包裤？王美华大摇其头，就说要一条黑裤子，因为黑色耐脏，工人农民都喜欢黑色，所以穿黑色*先进！王美华真有才，居然弄出这么一通似是而非却也是相当不平庸的理由，让鲁囡叹服。
　　然而问题是，在用布票买布的年代，为了节省布票，人们都是用套裁的方式，买一块宽门面的布可以套裁出两条裤子，鲁囡的个头和母亲齐,她的裤子当然是和母亲套裁，她很怀疑她母亲是否愿意和她套裁出两条黑裤子。想到古板的母亲也穿起黑包裤，鲁囡直想笑，也愈加显示整件事的荒谬和不可操作性。
　　事实上，鲁家的衣服都是由鲁囡母亲自己裁剪。所以即便母亲同意买黑布套裁裤子，由她裁剪的裤子，样子落伍，或者说，根本没样子，用王美华的说法，穿在身上看不到任何线条。鲁囡现在穿的就是这种无臀也无腰的裤子，即便她批发到了王美华的穿衣经又如何？
　　一条黑包裤让鲁囡沮丧，她相信自己的青春将不可挽回地一路虚掷。
　　然而，事情很快有了转机。经常逛布店的王美华掏来一块黑沙卡零头布。她兴奋地向鲁囡宣布说，你可以和我套裁黑包裤！鲁囡却充满疑虑地问道，你要怎么说服我妈！王美华告诉鲁囡，这种沙卡的质地相对细卡疏松粗糙，因此价格便宜，因为是零头布，价格更低，布票也是象征性的收一点，鲁囡的那部分布料的布票她可以不收。王美华说她将用这些优惠来说服鲁囡的母亲同意她们俩套裁。
　　看着情绪高涨的王美华，鲁囡只能暗暗佩服她的挫败不了的乐观主义，她本来要阻止王美华去当说客，只怕她的介入使这种可能性成零。却终究被王美华高昂的兴致感染，也许，母亲也会有头脑发昏的一刻。
　　当然，母亲并没有发昏，她不假思索拒绝了王美华。回过头她关紧房门教育鲁囡，这块零头布的确很诱人，但必须拒腐蚀永不沾，不可以为了贪王美华那点小便宜和她有瓜葛，跟她搞在一起绝不会有好结果。母亲的危言耸听，鲁囡从来是当耳边风，等王美华出事后鲁囡再来回想，才会心惊肉跳。
　　这天母亲没有发脾气，而是用冷静的在鲁囡的感觉却是冷酷的口吻告诉她，为了惩罚她和王美华的往来，也为了这一年鲁囡的哥哥被送去插队，这个春节她不打算做任何新衣。鲁囡觉得母亲不可理喻，这两个理由根本扯不到一起。过后一想突然明白，母亲正好找到不做新衣的借口，为置办哥哥下乡行装，母亲倾囊而出提前用完家里的布票和现金，而且她整日沉浸在悲伤里，家里的伙食越来越简陋，好像哥哥下乡，让全家失去好好过日子的理由。
　　鲁囡意识到这点后很气愤，气愤中便做了个决定，既然无法堂而皇之让母亲同意与王美华套裁，只能偷偷与她合作。首先要从王美华那里把那一半零头布买下来。现在让母亲掏钱已经不可能，那就只能从她那里偷钱了，一想到偷，鲁囡的心就跳了，好像自己洁白的道德证上被盖上了黑章，不过，想要一条黑包裤的欲望这般强烈，鲁囡很快便克服了道德上的不安，她告诉王美华，她决定背着母亲做黑包裤，但要给她几天时间去弄钱，王美华用毛主席语录鼓励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鲁囡有点担心问她，在做黑包裤这件事上，可能要牺牲什么？王美华笑得欢乐，当然是你母亲的钱咯！想来她想偷钱的企图王美华已心知肚明。鲁囡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状态，如果她母亲和王美华是两个阵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王美华的战友，虽然鲁囡当时并不知道，王美华的这块零头布也不是买的，是从布店偷来的。
　　鲁囡花了好些日子才把钱凑齐。王美华几乎是迫不及待从鲁囡手里抓过一大把零角碎币，这些零角碎币一部分是鲁囡从父母挂在衣橱里的衣裤口袋里收集来，想要偷钱时，鲁囡才发现母亲其实也是相当粗心的，买菜回来后常把找来的零钱扔在桌上，虽然晚上记账时，母亲因轧不平账而烦恼，但家务事太多，很快又转移到其他的烦恼上，而同时鲁囡便明白某些需求是可以偷偷实现的，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本来明亮如镜的心态却因此而有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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