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高城/雨野原传奇3

“还没有任何讯息，陛下。”跪倒在大公面前的信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 大公依靠软垫将身子支撑在王座里，盯着眼前的这个人，等待他打破沉默。带来坏讯息的人能得到的*好结果，是捱一顿鞭子。但耽搁坏讯息，只意味着死刑。 这个人低垂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看样子，这名信使以前吃过鞭子。他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所以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大公用手指做了一个小手势。大幅度的动作太消耗力量。不过他的首席大臣能够领会他每一个小动作的意思，并且会迅速执行他的令旨。果然，首席大臣向卫兵一挥手，那名信使马上就被带走了。卫兵的靴子铛铛地跺在地上，信使脚上轻便的凉鞋则只是发出嗒嗒的微弱声音，夹杂在卫兵的脚步声中。很快，这些声音都消失了。仍然没有人说话。首席大臣转向大公，深鞠一躬，额头一直碰到了膝盖。然后，他缓缓跪下，大着胆子望向大公的凉鞋。 “收到这样让人无法满意的讯息，实在是令人感到伤心。” 王座厅中仍然是一片寂静。这是一个很大的殿堂，其粗糙的岩石墙壁，让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能一眼看出： 这里曾经是一座军事堡垒的一部分。拱形的殿顶上绘制着仲夏夜时深蓝色的天空，漫天繁星都被固定在这片夜空中。透过又高又窄的窗户，这座大型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 这座城市中没有任何建筑能够高过大公的山顶城堡。当这座堡垒尚未建起的时候，它所在的山顶上曾经有一圈矗立于天空下的黑色石柱，这些石柱中蕴含了强大的魔法。一些在这座城市中广为传扬的传说故事，讲述了这些石柱是如何被推倒，其中的邪恶魔法也就因此灭亡。现在这些石柱依然呈环形向外展开，倒伏在恰斯大公的王座周围，和周围的灰色石板融为一体，成为平整的地面。雕刻在石柱上的符文历经损毁，已然模糊不清。这些黑色的石柱指向已知世界的五个角落。据说在每一根石柱下面都有一个方形的深坑，古代恰斯人的那些施行魔法的仇敌，就被关押在这些深坑里，直至死亡。大厅中央的这个王座就是为了提醒所有人： 恰斯大公坐在什么样的地方，而这个被恰斯人征服的地方，在古代又是怎样一个恐怖的空间。 恰斯大公动了动嘴唇。一名侍者急忙跑了过来，这个男孩双手捧着一碗清凉的水，跪倒在地，将水捧给大公。首席大臣接过水碗，膝行到大公面前，把碗递到大公唇边。 大公低下头喝了一口。他抬起头时，另一名侍者捧给首席大臣一块柔软的布巾，让首席大臣能够擦拭大公的脸和下巴。 随后，大公允许首席大臣退开。干渴被解除之后，他说道：“我们在雨野原的使者，没有其他讯息了？” 首席大臣伏低身子。他褐红色的厚重丝绸长袍挂在身上，显得有些凌乱。透过他稀疏的头发，能够隐约看见他的头皮。“没有。*卓越之人，我只能惭愧而哀伤地告诉您，他们还没有为我们送来新的讯息。” “没有龙肉被运来？”大公知道答案，但还是要强迫埃里克清楚地做出回答。 首席大臣的脸几乎贴在了地上。“辉煌的君主，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货物输运的讯息。我为此感到耻辱和不安，但也只能这样告诉您。” 大公考虑了一下眼前的局势。要将眼睛完全睁开简直太难了，高声把话说清楚也很不容易。厚重的金戒指上镶嵌着大粒宝石，松弛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上，压得他的手无法抬起。华丽辉煌的长袍也无法遮掩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他正在日复一日地消耗衰竭，正在他们的注视和等待中，逐渐走向死亡。他必须做出反应，绝不能被他人视作软弱。 他轻声说道：“要认真催促他们。派遣更多使者，动用我们拥有的全部关系。为那些使者送去特殊的礼物，鼓励他们做事要冷酷无情。”他努力抬起头，提高声音，“难道要我提醒你们： 你们每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你们也要为我陪葬？” 大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撞击在石壁上，一个将死的老人愤怒的尖叫——他听到了他的仆从们听到的声音。他*无法容忍的是，像他这样的人竟然在将死之际，没有一个可以继承王位的儿子！他本不应该再亲自说话，他的继承人应该站在他面前，向这些贵族发号施令，强迫他们立即服从。但他只能用无力的声音威胁他们，像一条没了牙的老蛇。 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他一直都有很多儿子，有很多备用的人选。他的儿子太多了，其中有一些太有野心，让他很不喜欢。另外有一些被他派上战场，还有一些因为过分骄傲被他送去了行刑室。有几个是被他暗中毒死的。如果他知道那场瘟疫不仅会袭击他选定的继承人，还会一起带走他*后的三个儿子，他也许还会留下几个以防万一。但他没有。现在，他只剩下一个无用的女儿。一个将近三十岁，仍然没有自己的孩子，而且思考方式和行事风格都像是男人的女人。一个死了三任丈夫的寡妇，而且始终没有足够的运气能生一个孩子出来。一个只配读书和写诗的女人。这对他毫无用处。只要她不变成危险的巫婆就好。现在他的身体里也没有了足够的精力，能够让女人再怀上孩子。 无法容忍。他不能成为一位死去的男人却没有儿子，他的名字将会被这个世界的大口吞噬，化为灰尘。他一定要得到巨龙灵药。充满生命力量的龙血会让他恢复青春和男人的精力，然后他就能再生出十几个继承人，并将他们安全地封锁起来，避开一切灾祸。 龙血。这么简单的一样东西，至今却都没有人能够送来给他。 “如果陛下去世，我将无比哀伤，只有为您陪葬才能让我得到安息，*仁慈的君主。”突然间，首席大臣奉承的话语，仿佛变成了残忍的嘲笑。 “喔，住口。你的逢迎只会让我气恼。你那空洞的忠诚又有什么意义？能够拯救我的巨龙灵药在哪里？把它给我找来。不要再拿你那无聊的赞美搪塞我。这里就没有人真正愿意为我奔走效忠吗？”这番叫喊，耗费了他无法承担的力量，但这一次，他的喊声的确响彻了整座大殿。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没有一个人敢和他的眼睛对视。他们全都蜷缩起来。大公沉默片刻，让他们仔细回忆他们被作为人质的儿子。现在他们已经有许多个月不曾和他们的子嗣相见了。大公让沉默继续下去，让他们好好思考自己的继承人是否还活着。然后，大公用平静如常的语气问道，“我们派遣的另一支力量有没有讯息？就是那支循着龙在沙漠中出现的传闻而去猎龙的部队。” 首席大臣一动不动，显然是正在因为心中的矛盾而感到苦恼。 你心中感到焦灼了吗，埃里克？大公想道，你还记得纵马驰骋，与我一同在战场上冲锋的日子吗？看看当年的战争统帅和他的将军变成了什么： 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和阿谀奉承的奴仆。如果你能把我需要的拿来，一切都将恢复成往日的样子。为什么你要辜负我？你也有着自己的野心吗？我必须杀死你吗？ 大公盯着首席大臣，但埃里克只是盯着地面。大公判断这个人就要崩溃了，于是他厉声喝道：“回答！” 埃里克抬起眼睛，大公看到了那双灰色眼睛里卑顺和谄媚后面所隐藏的怒火。他们并肩驰骋和拼杀过太长时间，一同经历过太多战斗，再不可能完全向对方掩饰住自己的想法。埃里克知道大公的每一个策略。因为这些策略大公以前都使用过。但现在，大公持剑的手已经软弱无力，玩不了这些游戏了。首席大臣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得到讯息。龙去水边并没有规律的时间周期，我们已经命令部队驻扎在那里，直到赢得胜利。” “那么，至少我们还没有得到失败的讯息。” “没有。荣耀之人，我们还有希望。” “希望。你，也许，是在希望。而我是一定要得到结果。我的大臣，你是否希望你的名字，能够在你之后继续存留？” 一阵可怕的寂静紧紧抓住埃里克。他的大公知道他*脆弱的一点。“是的，陛下。”埃里克的话如同耳语。 “而你不仅有能够继承你的长子，还有第二个儿子？” “是的，仁慈的君主，我对此深感幸运。”埃里克的声音在颤抖，这让大公很是满意。 “嗯。”恰斯大公想要清清喉咙，却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嗽声引得一众仆人都奔忙起来。一碗新的凉水被捧上来，另外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一块干净的白色布巾被捧在另一个膝行向前的仆人手中，还有一个人捧来了一杯葡萄酒。 大公的手指微微颤抖，将这些人全都赶走了。他又发出一阵沙哑的呼吸声。 “两个儿子，我的大臣，所以你有希望。但我没有儿子。只是因为缺少一样小东西，我的健康无法复原。我只要一剂龙血。但它至今都无法被送到我的面前。我很想知道： 你是否非常希望你的名字仍然会响亮地留在这个世界的耳中，而我的名字则会因为缺少这样一点东西便永远沉寂下去。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 慢慢地，跪在大公面前的人越来越小。在大公的瞪视下，他塌陷下去，头沉在弯曲的膝盖上。然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倒伏在地上，仿佛这样就能够不必被他的大公看见。 恰斯大公动了动嘴唇，依稀露出一点微笑的样子。 “今天，你还能拥有你的两个儿子。明天呢？明天，我们全都要希望有好讯息到来。” “这边。” 有人掀起了被当作屋门的厚重帆布帘。一道光线射进幽暗的房间里，又迅速消失了。照亮这个房间的仍然只有黄色的灯光。他身边牢笼里的双头犬动了动身子，发出呜呜的叫声。瑟丹不知道这只可怜的动物上一次见到阳光——真正的阳光——是什么时候了。当瑟丹被捉住的时候，这头身有残疾的动物已经在这里了。瑟丹觉得自己在这里也被囚禁了几个月，也许已满一年。这段时间里，他从没有受到过阳光的碰触。对于被隐藏的秘密，阳光便是天敌。在这个由无数帐篷组成的大集市里，阳光能够让人们看到： 被囚禁在畜栏和笼子里的许多传奇与神迹，有半数是畸形或欺骗。阳光能够揭示出： 就算那些真正的神奇之物，也都处于很糟糕的状况。 就像他一样。 灯光靠近了一些。他的眼睛被黄色的光芒所刺激，泛出了泪水。他从光线前转过脸，闭上眼睛。他没有站起身，因为他知道锁住自己脚踝的铁链确切的长度。他们*初将他带到这里的时候，他曾经竭尽全力想要挣脱这些铁链。铁链不会衰弱，但他会。他躺在地上，等待着进来的人经过他，但他们却停在了他的牢笼前。 “这就是他？我还以为他很高大！他的大小和普通人也差不多。” “他很高。你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是蜷缩起来的吗？” “我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这个角落太黑了。我们能进去吗？” “他被铁链锁住了，但我奉劝你： 不要进入到他的铁链范围以内。” 随后是一片寂静，然后那些人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瑟丹仍然没有动。他们讨论的事情完全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关于困窘，甚至是耻辱，他已经失去了感觉这些情绪的能力。他的身上一直都没有衣服。他觉得这样很糟糕，主要是因为这让他觉得很冷。有时候，在不被拉出去展示的时候，他们会丢给他一条毯子，但他们经常会忘记这件事，喂养他的人很少懂得他的语言，所以向那些人乞求也不会有用。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受到热病折磨的头脑才意识到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这两个谈论他的人，用的是一种他能够听懂的语言——恰斯语——他的父亲的语言。他学习过这种语言，为的是能够让他的父亲重视自己，只是他的努力失败了。他没有动，也没有显示出任何能够听懂他们说话的迹象，但他还是开始更加专注地倾听他们说话。 “嗨！嗨，你。龙小子！站起来。让这个人看看你。” 他可以不理睬他们。然后，他们很有可能会向他掷来什么东西，让他有所动作。或者他们会转动曲柄，抽紧他脚踝上的铁链。他或者自己走到后墙前面，或者被拖过去。捉住他的人们很害怕他，他向他们说明自己是人类，但那些人根本不听他的话。他们正在进入他的牢笼，清理铺地的干草时总是会收紧他的铁链。他叹了口气，伸展开身体，慢慢站起了身。 一个人吸了一口冷气。“他可真高啊！看看他那两条长腿！他有尾巴吗？” “没有。没有尾巴。但他全身布满了鳞片。如果你带他到阳光下面，就会看到他的身体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那么，把他带出来，让我在阳光下看看他。” “不。他不喜欢那样。” “骗子。”瑟丹清楚地说道。灯光让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影，但他还是对着能够勉强分辨出的第二个人影说道，“他不想让你看到我生病了。他不想让你看到我全身都是溃疡，我的脚踝全都被铁铐磨烂了。*重要的，他不想让你看到我像你一样，只是一个人类。” “他会说话！”这个人的语气更像是惊叹，而不是慌张。 “他能够说话，但你如果够聪明，就不会听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他有一部分是龙。所有人都知道，龙能够让人类相信他们说的任何话。” “我没有一部分是龙！我是一个人，就像你一样。只是我受到了龙的眷顾，被龙重新塑造过了。”瑟丹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充满力量，但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了。 “你看到他是怎样说谎了吧。我们不要和他说话。若他和你交谈，只会让你自己落进他的诡计里。毫无疑问，他的母亲正是因此才受到了龙的引诱。”那个人清清嗓子，“那么，你已经看见他了。我的主人很不愿意卖掉他。不过，既然你大老远来到这里，他还是可以听听你的出价。” “我的母亲……？这太荒谬了！这根本就是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骗人故事。你不能卖掉我。我根本就不属于你！”瑟丹抬起一只手，想要遮住刺眼的灯光，清楚地看到面前的人，但这样做无济于事。根本就没有人响应他的话。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愚蠢。他们之间的隔阂根本就不是语言不通的问题。这些人永远都只会愿意将他看作是一个有价值的畸形。 那些人继续着交谈，仿佛他从没有说过话。 “嗯，你知道我只是一个中间人，我自己并不想买他。你的主人要价实在是太高了，我所代表的客户的确很富有，但就像谚语说的那样——有钱人总是比穷人更吝啬。如果我花了他的钱，这个龙人却让他失望了，那么他向我要的可就不仅是钱了。” 在瑟丹充满泪水的眼睛里，那两个人只是两道黑影。两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正在讨论他的生命值多少钱。瑟丹向他们迈出一步，拖拽着发霉干草中的铁链。“我生了病，你看不出来吗？难道你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你把我锁在这里，给我吃半腐烂的肉和过期面包。我一直都见不到阳光……你在杀死我，你在谋杀我！” “我代表的客户需要足够的证据，然后他才会付出这么多黄金。我实话和你说吧，既然你要了这么高的价钱，你就必须让我相信他物有所值。如果他正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么你的主人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价钱。我们的主人都会对我们感到满意。” 帐篷中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我会将你的要求告诉我的主人。来吧，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制定契约可是一项很容易让人口渴的工作。” 两个人转过身。灯光随着他们的步伐来回摇曳。瑟丹又迈出两步，铁链被完全拉直了。“我有家人！”他向那两个人喊道，“我有母亲！我还有姐姐和兄长。我想要回家！求你们，让我回家，不要让我死在这里！” 一阵转瞬即逝的阳光是对他唯一的回答。他们走了。 瑟丹咳嗽着，用手按住肋骨，想要抱紧自己以抵抗身体的病痛。痰液涌上他的喉咙，被他啐在肮脏的干草上。他不知道那痰里是否有血，这里没有光亮能够让他看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咳嗽更严重了。 他蹒跚地回到被自己当作床铺的稻草堆前，跪倒下去，然后侧身躺下。他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他揉搓自己黏滞的眼睛，再一次将它们闭上。为什么他会受到他们的引诱而为他们站起来？为什么他不彻底放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死亡？ “婷黛莉雅。”他轻声说道。他让自己的意念向那头龙伸展过去。曾几何时，当他寻找婷黛莉雅的时候，婷黛莉雅就会响应他，婷黛莉雅也会让自己的意念来碰触他。后来，婷黛莉雅找到了她的伴侣。从那以后，他就感觉不到她了。他曾经是那样崇拜她，沐浴在她的巨龙荣光之中，再用自己的歌声将这份荣光化作对她的赞美。 歌声。他已经有多久不曾对她唱过歌了？已经有多久没有唱过任何一首歌了？他爱婷黛莉雅，并相信婷黛莉雅也爱他。每一个人都曾经警告过他。他们告诫他要提防巨龙的魅力，那是被龙用来迷惑人类的法术，但他不相信那些人。他生来就是为了侍奉婷黛莉雅。更糟糕的是，就算此刻的他这样躺在肮脏的草堆、像一只被遗忘的宠物，他仍相信如果婷黛莉雅再一次找到他，只要瞥他一眼，他就会再一次忠心耿耿地侍奉她。 “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是她让我变成了这样。”他在黑暗中轻声说道。 在旁边的牢笼里，那条双头犬正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