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系列丛书》：　　01　　在草寨通往县城的路上，有匹高大的白马蹶起一股黄尘，如疾风骤雨般一路飞奔。黄尘中的粉粒在金色太阳的映照下，像天上撒下一片金粉，炫得人的眼睛好痛。侧卧在路旁的二狗癫子半睁半闭，摇头晃脑，自言自语。　　他说，白云是白的，想吃的米饭是白的。　　他说，夜晚是黑的，难熬的生活是黑的。　　他说，一个人站着，影子也是倒下去的。　　他又说……　　他还说……　　有谁去听，一个癫子的疯言乱语。有谁听瞳，不着边际，无根无据。　　山道上一队又一队马队呼啸而来，卷起漫天黄尘。无数匹马蹄踏出雨点般急骤而欢快的声响，紧逼那匹高大如风的白马。　　白马无缰，冲天而啸，转而立定。黑压压地紧逼上来的马队一下子懵了，跟着停了下来，有好几匹马还后退了几步，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白马主人高大魁梧，身着挺括的军服，眉宇间有几份镇定。他大喝一声，众军士，听我号令！三连占领后山高地，四连断后，一连阻击……声声气运丹田，威严洪亮，在群山之中回旋。　　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几队人马不明情况，不知底里，不敢贸然行事。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脸上堆出几分惧色与疑惑。然后，一个个都一齐把目光投向他们的头领。那头领一直用手指挖着鼻眼，眼光紧紧地盯住前面那匹高大的白马，眼光掠过白马，死死地“吃”住在那个乖态的红衣女郎身上。马队中有人走近他身旁，在他耳边一阵嘀咕。他方才回过头来，马鞭往马屁股上一抽，勒住马缰，回转开来，一声喊，撤——　　一阵阵马蹄声远去。　　那匹高大的白马昂起脑壳，忽冲天空一声长嘶，久久地回响。白马上的军官先是迟迟疑疑地看了四周，才收了一脸的紧张，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下得马来，把红衣女郎一把抱了下来，就一遍遍地拍打她一身的灰尘，紧了紧她的衣物，又拢了衣袖替她擦汗，说，我的香月妹子，没事了，没事了，别怕！那军官做这一切时，红衣女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一刻也不离开。那眼神温柔如水，似一湖春水荡漾。　　香月才16岁，却长得毛格楚楚，水眼汪汪，又好个身材。看看，胸早丰起来，腰如蜂腰，臀也肥了。在家，香月是爹妈的心头肉，是哥嫂的乖巧妹妹。一出了门，一村的后生小伙目光都围着她转，谁见了都想挖几眼，那可是日思夜想的水中月、香喷喷的白馍馍。红衣女郎却似没看见一样，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她的春生哥。　　那高大军官就叫春生，和香月打小总在一起，放牛、打柴、拾稻穗。春生总帮着香月，护着香月，香月也总是春生哥长春生哥短地叫，还三不三（湘西南方言，意即时不时）就在春生哥面前撒个娇。香月喜欢花，春生就汗淋淋地满山上跑，采好多好多的花，扎成一簇簇。每扎成一簇总放一朵蛮高蛮大蛮艳丽的红花立于中央，四周各色花儿簇拥着，然后双手捧给香月，香月接了花就说一声，花儿朵朵美，春生哥哥帅！说完，就半掩着嘴笑，漏一路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再一看，香月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好美。春生立即觉得受了奖赏，忘却了疲累，生出许多的欢快。蹲下来看一下花儿看一下香月，看一下香月又看一下花儿，春生脑壳里便冒出一个念头：香月是花，花是香月。这时，二狗准会来捣鬼，偷偷地从香月手中夺走那簇花，香月就急得直哭。春生看看香月，拔腿就追二狗。身后落下一阵嘻嘻的笑声，那个高瘦黝黑的琴琴就领头唱：小崽仔，鬼婆仔，一心想着配对子……香月和春生各自掩着羞得绯红的脸庞，飞快地各自回家。没多久，两人又凑到一块了。　　一切时过境迁，一切都已远去……　　那是儿时的记忆。睹物思人，想起那朵花，想起那把稻穗，想起那捆柴火，想起那个眼神，想起那追赶嬉戏的场面，一切如同就在眼前。香月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毛格楚楚的双眼忙低下来，不敢看前方，也不敢张眼四顾，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双手老是翻来覆去地绞着自己的衣角。脑壳里一百次一千次地浮现出春生哥那无比亲切、英俊的模样，心中已是一万次轻轻地喊着她的“春生哥’’了。她的心就跳得更厉害了，双眼往四周一看，只一下，忙收了回来。这样的场面，在路上，在山下，在塘边，在田垄，在花丛中……都是一天无数次地出现。真个是乡村孩子的日记，用不着写在精美的日记本里，用不着天天挂在口头上，一切是深深地烙在心里，永远不会变色，永远不会腐烂，永远鲜活如初。　　在白天，香月总是很忙，也总是很欢快。秋日里，一束束柔和的阳光，一股儿一股儿微温的山风习习。凤形山腰上，叶笛声声送过去飘过来，清脆迷人，嘹亮在山野，和着飞鸟的啼鸣，几个小孩用双手握成圆筒状鼓起喉咙“喔喔喔”地喊叫，使得静寂群山里的老人松开了绷紧的脸，露出了笑容，敞开了胸怀，说，孩子们，早啊！来吧，阳光雨露是你们的，青青草地是你们的！孩子们尽管脚上沾满了泥泞，眼睛里跑进了露水，他们的脚步仍是那么轻快，笑容依旧灿烂如花，在弯曲的山路上迅跑如飞，眼睛发亮，挑着有草的地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唰唰唰地挥起镰刀，一刀接一刀，一刀快似一刀。香月含着叶笛，梳一根大辫子甩在脑后。上了山，随意地摘一朵山茶花，插在头发上，又嫩又润，绰约多姿。一件红花布上衣，又短，又窄，显得很有些年月了，但红花鲜艳如初，白底洁净似新。香月随镰刀飞舞，一步步地沿着绿色的斜坡往上边割去，往下边割来，推剪子一般，香月的腰身起伏摇曳……　　在黑夜里，香月分明觉得自己抬眼望天，低头看地，漫天漫地的一片黑咕隆咚，心里头也老觉得空空荡荡的。环目四顾，无声无息，无疑自己被孤苦伶仃地遗弃在荒天野地的寂寞之中了，手中握着的那把镰刀也不听使唤了，一刀慢似一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