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恨早

路宽整个人暴瘦一大圈，憔悴无比。刚见面时我简直不敢相认。他踉踉跄跄指着驶远的出租车说：“兄弟，看看我现在多落魄。” 我上前搀扶住他：“老路，平平安安就好，钱嘛，身外之物，咱们还年轻，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华子，不消多说这些，你知道，我*不喜欢听安慰的话，那都是给懦夫准备的麻醉品。” “那爷废话不多说，还能喝吗？” “喝，当然能喝，见兄弟哪能不喝？今天不醉，下次没机会。” “那好，一醉方休，敞开肚子，别客气。” 他坐下来，瞪着血红眼睛大口喝闷酒，脑子好像断了片儿，胡言乱语：“兄弟，我说，十多年的兄弟，你小子够狠，够厉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他妈的五六年，你终于解恨了哈。” 我抑制住激动，起身给他倒水：“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你前世无冤今生无仇，何来报仇雪恨？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 “我被全世界抛弃，一无所有。”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过分，特孙子，报应。” 我故意刺激他：“你路宽啥时候狼狈过？装糊涂。啥叫一无所有？宿舍楼下宝马还在，它没有抛弃你，随时等你去驾驭。板井路‘皇后大道’仍旧欢迎你，照样有美女把你扛到宾馆，脱下你内裤扔马桶。” 他慢腾腾站起来，手指快戳到我鼻子：“装，看你能装多久？华子，你实话实说，硕士毕业那会儿咱俩兼职的事儿，你是不是还耿耿于怀？是兄弟就说实话，不说实话，就不是兄弟。” 我把他手指慢慢挪开：“真没有。” 他对此回答很不满意：“别装了，华子，你是不是每次见我都强装笑颜，心里却一千遍一万遍问候我祖宗八代？” “我从没怀疑过咱俩的情谊，昌平那些年，日子有多苦？患难兄弟，永远都是。依我的驴脾气，如果怀疑你，我还会鸟你？早他妈甩你大嘴巴跟你绝交。老路，兼职那事儿，就算有怨气，这么多年过去，为区区三五个铜板记仇，还叫男人吗？” 他重新坐回去，双手胡乱搓脸，冲我笑笑，哭一般难看，舌头像麻花：“罗……华……纯爷们……大气。我告诉你，当初我确实坑了你。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见钱眼开，我罪该万死……” 硕士毕业时克扣兼职报酬的怀疑基本坐实，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别提那些事儿了，我现在不也过得挺好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铆足劲再次站起来，喷着酒气骂人：“水不清必臭，人不查则瞎，你他妈真是瞎子？我不信。你要真是瞎子，别看我现在一无所有，照样鄙视你。” “路宽，今晚到此为止。过往的事儿，你能说出来，证明你还是个真男人，不管你曾经对我做过什么，从现在起一笔勾销。” 他手舞足蹈唱道：“我有很多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真的，罗华，我有很多秘密没告诉你，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死也不明白，你是大智若愚装傻，还是真的吃亏不长进？” 路宽话里有话，我觉得苦苦寻找的答案就在面前。可是面对疯疯癫癫的他，话到嘴边只好咽回去，我对他大吼：“够了，什么都别说，明天依旧艳阳天，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他摆摆手：“四海为家，钞票，豪宅，好车，统统是过眼云烟，估计再过些日子，我可能连自由都没有，行尸走肉。”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塌方的高速比乡道宽，你他妈叫什么？路宽啊，羊肠小道也能被你走成高速公路。” 他猛喝一口啤酒，像是下很大决心说：“兄弟，别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不想再玩了，不忍心看着你傻兮兮到处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我就是荒原，你们一直寻找的市场坏蛋，驱逐良币的劣币。” 我心头一惊，酒醒大半。玩笑开大了吧！要说路宽与荒原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信。但是，要说路宽就是荒原，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去你的，老路，扯淡，你有高超的忽悠本领，但没有挪腾平台，你有翻腾的野心，但没有足够的资金。别瞎捣乱，为了查荒原，我们忙得跟狗似的，正一筹莫展呢。” “书呆子，你还在自欺欺人！这世道，有人民大学这个金字招牌作为平台，有多年市场摸爬滚打经历，哪没有狐朋狗友提供资金？你可是金融市场的青年才俊，不会不知道现在钞票太多傻子太少吧？这个市场，野蛮，陷阱和机遇并存，只要愿意舍掉尊严，出卖良知，善于发掘，有何不可能？” 我惊得瞪圆了眼，仍旧不敢相信，不停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他狰狞地笑：“你如果不是自欺欺人，那就是十足的傻子，读死书的傻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蠢货。你，还有苏生，都无限靠近过可以助你们飞翔的好资源，足够让你们锦衣玉食，可惜你们太自以为是，不值一钱的臭清高，遮挡住你们的眼。” 他不像玩笑，可我和苏生的自以为是从何而来？清高在何处？我们曾接近的贵人是谁？平台在哪里？他接着说：“罗华，你记住，你现在不是稽查人员，你还算我半个多兄弟，别再端着处长的架子装哑作聋，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资本就是人性，肮脏，贪婪，无情，统统裹挟着你。贪婪是会上瘾的，想戒也不掉。” “老路，你醉了。” “老子没醉。我不想再玩了，让游戏快结束吧。” “那好，我醉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我假装不胜酒力，边敷衍他边顺势瘫坐在椅上。我在桌下掏手机搜索，信号不大稳定，网页半天打不开，我只好发短信让同事帮我再查查荒原新近发帖时的IP地址等相关资料。 路宽把桌子砸得山响：“华子，蠢货，起来，不要装哑巴，能多说一句是一句，猫鼠游戏一结束，你从这里离开，咱就不是兄弟，我也不配当你兄弟。不过，你要想抓到我，想要审判我，想要置我于死地，也不容易，咱们都是法律人，希望你能拿到证据，早日将我绳之以法。”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手腕处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它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发过脾气，今天是因为紧张惹恼了它，还是因为其他？我希望路宽只是酒后胡言。 可他彻底豁出去的样子，给我讲述市场玩法，讲述资金本性，讲述人性贪婪，讲述金钱与情谊纠结，讲述如何操纵股价，如果制造虚假交易。我站起来赶他：“你赶紧走，回去睡一觉，什么都没发生，我跟你没交集，没跟你见过面，没跟你通过话。” 他盯着我哈哈大笑，笑声好像从地狱而来，特别吓人：“罗华，我觉得我会接受你的怜悯？或者说是恩赐。你就是个处长嘛，千辛万苦拼上去，被人告状被人挤兑，我要是接受你的恩施，我还是人吗？” 他趴在桌上发酒疯，我离座结账，要一瓶冰镇汽水一饮而光，冰凉透彻心扉。一边是同学情分，一边是工作职责，我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无法取舍。我站在饭馆门口，各种想法斗争特别激烈，脑子像要炸开。 在我犹豫不决时，他抬头冲着我傻笑。见我紧缩眉头神思恍惚，他觉得还不够刺激，举起杯子往头上浇酒。我正要起身制止，同事来电话：“领导，*后登陆IP地址确实在广州。” 我的心猛地一沉，仅存的侥幸无影无踪，彻底。老路，昔日同窗加好友，此刻却以敌我身份摊牌。兄弟，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在门口走来走去，想抽一支烟，可是右手发抖，怎么也打不上火。 他继续挑衅：“处长，举报我吧，别再浪费执法资源，我束手就擒，你年底可以拿稽查二等功，竞聘正处长时，也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频繁拿起手机，又不得不放下，无法下决心是否汇报。无意中我发现门口信号很好，打开网页搜索，荐股文章争先恐后跳出来。署名“荒原”的文章赫然排在首位，更新时间为两分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