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第 一 章 我醒了过来，母亲就在跟前。她的两只手落在我的身上，把我拎了起来。好像那时候我有点便秘。她把我放在我的便盆上，便盆就摆在餐厅的饭桌上，然后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轻声地鼓励着我，手指在我的脊背上上下下地划拉着。 我并不领情。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觉得这个女人太烦人了。 她停下了手。胳膊肘杵在桌子上，两只手撑着脑袋。紧接着就出现了一阵五味杂陈的沉默，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的情绪很模糊。气愤吧，就在心里涌动着。还有顺从。心头还笼罩着滑稽感。还泛起了一丝不开心。什么都有可能，一切又都不确定。 我就像罗德斯巨像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朝前略微俯下身子，一口气就拉出来了。母亲非常高兴。她笑着喊叫了起来： [“Gros caca！” “好大一坨　　！”] 我扭过头。都是什么东西啊！都是什么气味啊！好壮观的一条屎，一开始还不成形，就像是没来得及成形的砾岩，还是深褐色的，接近于黑色，接着它就自动化成了一泡浓浓的深栗色的东西，还盘卷成很迷人的样子。一开始它直接坠入了便盆的深处，绕了一两圈之后它又像一条被催眠的眼镜蛇那样挺了起来，然后抵在了我的小腿肚子上。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小腿肚子感 到非常非常暖和，那就是我对温度*初的记忆。*终它垒成了一座完美潮湿的小山峰。我看着母亲。她仍旧淡淡地笑着。因为这个事情我的脸都红了，还冒出了汗，我感到很得意。我心想，让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我用两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 * * * *初的其他记忆都模糊不清了，顶多也就是一种恍惚的感觉，偶尔有几个片断能捕捉得到，大部分都不行。那么模糊，或许是因为都是*早的记忆吧。 渐渐地我觉察到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什么东西？我自问。声音，你是谁？你什么时候才能闭嘴？我记得当时自己有些恐惧。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就是我自己的思想，痛苦的那一刻正是我**次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就是困在自己心中的一篇没完没了的独白。 * * * 后来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连贯。比方说，我记得花园里发生过一场灾难。那时候我以为太阳和月亮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部分。月亮是熄灭了的太阳，就像灯泡一样；月亮是正在睡觉的太阳，表面坑坑洼洼的地方就是巨大的眼皮上的毛孔；月亮是太阳炭，白日里那堆火焰留下的苍白暗淡的遗留物。无论如何，反正它俩就是互不相容。我在花园里待到很晚。那会儿是夏天，太阳正在落下去。我看着太阳，一会儿眨一下眼睛，一会儿眯缝一下眼睛，就那样炙烤着自己的眼睛，还微微地笑着，想象着高温和火焰，周围全都被烧得咝咝作响。然后我转过头，它就飘在天空中，灰蒙蒙的，恶狠狠的。我跑掉了。当时我*先碰到的权威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我提醒他看一看这个景象，还把他拽到了花园里。可是由于成年人的固有思维，他没有领会到那幅奇异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我对天体物理学的理解。 [“C’est la lune. Et alors？” Je me cachais derrière lui pour me protéger de la radioactivité. “Viens， il est tard. Temps de faire dodo.” “是月亮。那又怎么样？”我躲在他的身后，免得自己受到光的辐射。“好啦，已经晚了。该睡觉了。”]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拖进了屋里。我*后又瞟了一眼月亮。天哪，它可真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圆盘，在宇宙里随意地挪动着，就像太阳一样。总有一天它俩得撞在一起！ * * * 我*美的*初认识产生自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瓶，那个瓶子是用来装青苹果香味的泡泡浴液。对于我的父母而言，它只是他们在超市里随手接过的免费样品而已，可是对我来说它却是我在母亲帮我洗澡时觅获的一件宝物。它那永不消失的绿色的油腻腻的液体，还有妙不可言的气味完全控制住了我。我开心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个星期后不知是谁想都没想就把它给用掉了。我看到已经被倒空的心头宝的时候——至今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母亲擦着我的屁股，我漫不经心地盯着浴盆——突然间我尖叫了起来，大发雷霆，那是我在孩提时代发的*大的一次火。 * * * 人们认为有关我的幼年时代的其他一些因素也很重要——我于一九六三年出生在西班牙，当时我的父母都还是学生——这都是我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对于我来说，我*初的记忆开始于我的祖国，确切地说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 * * 除了通常父母对孩子的管教以外，我母亲和父亲谁都不会在不必要的情况下侵入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无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想象中的，无论是浴盆，还是咸海，无论是我的卧室，还是亚马逊丛林，他们都对此表现出了尊重。我想象不出自己还能碰到比他们更棒的父母。有时候一转过头我就看到他们正看着我，在他们直勾勾的目光中我看到的只有纯粹的爱和忠诚，以及他们要让我健康、幸福地成长的坚定。这样的爱令我欣喜。世上没有哪一座悬崖我不敢跳，没有哪一片海我不敢下，没有哪一处外太空我不敢去穿梭——父母为我张开的网无处不在。在我生活的边缘世界里他们占据着*中心的位置。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体贴又专职的仆人。 在超市里我开心逍遥地到处蹦跶着，拿起一盒盒麦片玩，把一大瓶又一大瓶的漱口水摇来摇去，打量着滑稽的人们——只要母亲在我的视野之内。可是，一旦——很关键的“一旦”——一旦她出人意料地突然闪到其他货架，而我当时还在盯着一盒肉，寻思着那头牛这会儿成了什么样子——一旦她冲向水果区，而我还在仔仔细细地看着一罐罐的泡菜时——换句话说就是，一旦她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一切可就天翻地覆了。我全身都发紧了，胃里感到一阵轻飘，不安地震颤着。眼泪一下就涌到了眼眶。我狂乱地跑来跑去，忘掉了一切，也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整个人都只顾着寻找母亲。等再看到她的时候——谢天谢地，总是能重新看到她——土崩瓦解的世界顷刻间就恢复了正常。恐惧这种情感中的蟒蛇立即荡然无存。我的心中迸发出一阵火辣辣的情感，那是对温柔的母亲的爱、敬慕、崇拜和温存，其中还夹杂着一闪而过的痛恨，我恨她让我经历的这场被她遗忘的小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