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种

　　《情种/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杨英国卷》：　　这年月，富足人家越来越吃香。牤子呢，因为穷，越来越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了。一一没出息，二流子，不务正业……但凡有损人格尊严的话，常常像风一样在他耳边刮。也难怪，虽然如今再也不会缺吃少穿，但人比人该上进，货比货该改革，这个极为普通的道理是得明白吧？并且，牤子高寿三十还没娶到老婆，不独自己孤单难耐，连儿子孙子也给耽误了。然而，牤子毕竟是牤子，心大量宽毫不介意，仍是每天东跑西蹿乐乐呵呵的，好像真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老父亲见儿子失心疯，先是忧愁，后来终于发怒，指头戳了他的鼻头骂：王八蛋，败家子，祖宗的脸皮让你撕烂了！　　这话骂了几十次，却也真的薅了牤子护心毛。败家？嘁！瞧着，我要成家、兴家、发家。鼓嗓起来，纠集了泼皮相识，几月内便搜罗了半口袋埋在地下的古董。这东西当时在本地并不贵重，到得广州却是大价，只是犯法，倘给抓住，便人货都搭上了。牛亡子认定成气候的都是光着脚丫踩刀刃的汉子，豁了出去，上火车，下火车，几经折腾，刚和对方接上手，也不知怎么漏了风，一群人抡着大棒围上来，将他们尽数擒住了。　　他给押回本地，判了一年刑。刑期不长，却极难熬。好容易熬出来，回到村里，那形象在人们心目中较之往日更加等而次之了。这里是地处僻远的乡下，民风依旧淳朴，一个人坐了牢，在人们的眼里就跟强盗流氓差不多，没了地位也没了人格。无论他走到哪里，不是遭人白眼，就是被人奚落。牤子平生**回感受到苦恼的滋味，“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暗暗骂着，却也万分无奈。“脸面”已经丧失，怎么办？慢慢找吧。　　做人，*怕的就是被人瞧不起。　　牤子顺着墙根檐下溜了一两年，如今终于来了露脸儿的机会。街心刘家老五办婚事，竞也对他“喜筵恭候”。收到请帖儿，牤子蹲在门槛上思忖着，回忆着，激动得想哭又咬牙忍住。忍了半天捺不下，就起身进屋，起得太猛，脑袋顶在门楣上，晕乎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入喜筵须得拿“人情”。这“人情”就是钱，钱是孬种，可做人又离不了它。于是，人人都在变着法儿地拿到它。　　运筹半日，终于柳暗花明。将老父亲的一对兔子捉住卖了。虽然只得二十元，到底还是灭掉了烧眉毛的火。　　捏紧了两张十元钞票，腆了胸腹朝街心踱去。街心一所红顶瓦舍，虽不见壮丽，但在周围土房土院的比较下，已很有些阿房宫的味道了。房顶上装了大喇叭，喇叭里唱的是“提篮小卖拾煤渣”，牤子在“拾煤渣”中走进院，院子里已是席宴齐备，笑语喧哗。老五办喜事，亲朋贵友、村里的头头脑脑早都到了。早有早的道理，有的有钱，有的有权，重重的“人情”托在手里，自然要早来坐上席了。他呢，与权无缘，“人情”也只付得二十元，红账上落了名讳，却偏偏蒙了头，张罗着要去“上席”坐。“红总”独眼老邵瞅定，劈胸揪了他的衣领往下拽，引逗得人们乐，他也乐，人们乐得淌泪，他的眼圈却红了。老邵虽然一只眼，却分得清贵贱穷富，力气也大，三几下就把他搡到喜棚之外的下首，让他与相同身份的蹴作一堆，享受规定中的末席。　　末席也是席，虽清汤寡味，总比窝在灶前喝稀粥强多了吧。他暗自认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他嘟哝一句，安慰自己，也宽慰同伙。虽如此说，眼睛仍时不时地瞟向棚内。棚内上席处，劝酒的刘家老五正忘形地摇屁股，左右侧了脑袋，不断向客人比画什么。随着阵阵的笑声，老五本就红扑扑的脸，愈发地像只熟螃蟹。　　“哼！”他愤愤不平，又无处发泄，从盘中捞些杂碎丢进嘴里，吃螃蟹腿般狠命地嚼。心中气闷，口里便道出不平来：“哼！妈个×，凭什么？”　　可也是，这年月，老五的身份只比昔日的“专政对象”强一点，但日子过得倒比“依靠对象”们好得多。他像条有灵性的叭儿狗，世态的好坏，能极敏捷地从眼前气氛中嗅出和察觉。且又耐得苦，下得力，不顾风雨黑夜地往田里背屎粪，日当午光脊梁锄禾，地里大收成，自然就不缺吃花。老五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又做些买进卖出的活，顺心遂意地发财，却从未说过傻话疯话狂话。凭什么？牤子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却没有恒心和耐力像老五那样去做。唉！世间短短几十年，下那个王八大力做什么，顺河行船，不缺吃喝就行了。即使挣上千金万银，驾鹤西归时又能带走什么？　　忙子一念至此，心中顿时平衡了许多。　　上席处又传来女人的声音，细瞅，却是她——新娘子小叶。　　小叶哟小叶，要不是那场意外，你就是我的了。而这位老五，说不定此刻正给咱俩贺喜呢。还记得吗？那年护秋，我在田野里转来转去，懵懵怔怔听到你家棒子地里咔嚓作响，我以为有人偷盗，冲进去一把抱住，等看清是你在自己地里掰嫩棒子，我吓得要死，要逃，你却一把拽住了我……从那以后，我叫你干妹妹，你叫我干哥哥。可是，那以后不久，我贩卖古董被捕判了刑，回来后再去找你，却发现你又和刘家老五好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