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消息

　　《人间消息/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肖克凡卷》：　　这时候，他又想起父亲临终之前的嘱咐。　　温正芳是谁呢？　　常在路上行走，总会遇到擦肩而过的女人。何布达觉得，既然父亲临死之前留下那么一句话，就应当认为这是遗嘱了。父亲既然为他指定了妻子，那么父亲的在天之灵，理当保佑这桩婚姻。有朝一日，总会传来一阵脚步，将那个名叫温正芳的女人送到自己面前。生活应当遵循着这样的逻辑。何布达相信这种逻辑的存在。　　何布达有条不紊管理着这座每天都要从工人口中吐出许多脏器的工厂。那都是几十年一贯制的玻璃器皿，样式早已陈旧。他这才明白，民国三十七年死去的父亲，其实仍然活在这些玻璃器皿之中。父亲每天都被工人从口中吹吐出来，然后送到市场上出售。　　他要求工人们从嘴里吹吐出一些新的式样来。工人们就都憨厚地朝这位新的工厂主笑一笑。在这种笑容面前，何布达又觉得自己失去了主张。　　工人们继续吹制那些几十年一贯制的玻璃器皿。　　这时候，从家乡来了一个信使。何姓在杏山北麓本是一个大姓望族。很久以来宗祠与自己那些天外游子的联系，都是依靠这种家族的信使。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邮局。或者说，何姓家族对这个世界上的邮局总是持有深深的怀疑。于是，信使就走进了何布达的住所。　　这是早年租界地里常见的那种灰色小楼。何布达住在二楼。　　一看这位信使黢黑的肤色，何布达就知道他是从家乡来的。黑脸信使给他鞠了一个躬，双手将信函递了上来。　　信函是用火漆封口的，还盖着族长的大印。何布达知道族长在之前已经被镇压了。只用了一粒子弹。族长没了，不知为什么族里的信函仍然使用一个死人的印章。读这种来信，何布达觉得它寄自阴间。　　这封信函内容十分简单，要他本月初七回故乡何姓祠堂祭祖。当然，指的是旧历。此时已经是初三了。他对黑脸信使说，给族里捎个口信吧，我准时到达。　　说罢，他就掏出钱包，从里边捻出一张钞票来。父亲活着的时候，每次都要赏给信使小费的。信使每次都要深深鞠一躬，小声说谢谢。　　他学着父亲在世的样子，递给黑脸信使一块钱。　　黑脸信使神色紧张地说，二少爷，如今族里不让我们这些送信的差人收取赏金了。　　小费送不出去，何布达有些失意。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拥有父亲那样的生活。　　黑脸信使走了。何布达怏怏回到阳台上，看着楼下那条无精打采的小街。小街的对面也是一座座灰色小楼。租界时期，这种小楼乃是那些大人先生们隐山遮水的外宅。里面的生活充满了神秘色彩。　　譬如对面小楼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树。何布达总觉得它与自家院子里的这棵香椿树长得一模一样。因此，他一有空闲就到阳台上来，目光定定看着小街对面院子里的景致。　　他渐渐看出，对面的那座灰色小楼里只住着一户人家。通常是在清静的下午，二楼的窗户里便常常闪现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一年四季这小姑娘爱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她的长相，很容易让人想起嫦娥。　　买一架俄国出产的望远镜，不知要用多少钱？　　何布达站在阳台上，朝对面小楼望去。没有桂树和玉兔，更不见嫦娥的身影。他有些惆怅，转身回到房间里去。　　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外出之前，他总是爱坐在沙发里，思考一些事情。这是继承父业以来首次还乡，他知道应当深沉起来才是。于是，他就在屋里踱步。　　父亲生前雇用的那位管家婆，早已被他遣去了。如今做事，全凭自己。他打开挂满衣裳的柜子，想找出一些替换的，以备回乡之用。柜子里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