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文集:幽美年华

　　《幽美华年/陈应松文集》：　　滞留在武汉的吕苍住在东湖边的民房里，患上了严重的痔疮。每当夜半他被这个脏病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就拉开他翘歪歪的小门，站在屋顶的平台上望着对岸母校武汉大学的琉璃瓦顶——那座图书馆的飞檐蹲在黑黢黢的天空下面。月亮跟东湖都互不相干了，带着臭味的东湖传来了城市废水巨大的排泄和灌注声。月亮对这一切不理不睬，它在天空独自行走穿梭，也跟这世上的人一样匆匆忙忙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吕苍的这个病怪他自己。总是久蹲厕所，读一本马可·奥勒留的《深思录》c他发现这个古罗马皇帝的书太对他的胃口了。“假设人们杀死你，把你切为碎片，诅咒你，那么这些事情怎么能阻止你的心灵保持纯净、明智、清醒和公正呢？”看，这哪像皇帝说的话！快两千年了，话还新鲜得像扑着霜粉的南瓜。这样思考问题的政治家那时在中国连根毛都找不到，他们不是淫就是暴。吕苍在那个精养鱼塘水面上盖的厕所里忘乎所以地读《沉思录》，有一回站起来猛了，眼一黑，就一头栽进鱼塘里。　　厕所阅读家吕苍这一次差点死了。好在一个守塘的男人正巧从远处的一家屋里喝足了茶出来撒尿，他听见咚的一声以为是鲤鱼扳籽呢，却看见了一个人的头发，他喊来一个用海竿钓鱼的退休干部，两人把臭熏熏的吕苍拖了上来，掐人中、压水，总算把他弄还阳了。守塘的男人认识他，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租房栖身，说：“你这是何苦不归家，吕哥？”吕苍吐着满口的污泥对他傻笑道：“我把你的一塘鱼都惊跑了。”这一惊吓，痔疮好了大半，不再撅着屁股走路，也不再茅坑阅读，也真是塞翁失马。　　吕苍掉进屎洞的消息让许多人都来看他，那些人都是租住在东湖民房的社会闲杂人员，有作家、诗人、炒坊的经理和搞书画大奖赛骗钱骗物的地县文化馆干部。他们爬上吕苍住的那个陡峭的小屋，楼梯是铁的，直上直下，跟工厂烟囱上的梯子差不多。这间小屋是在楼顶加盖的，窗户像老鼠的眼睛，只怕连气也透不得，走进去像个蒸笼。他床上的蚊帐里四处是用毛笔画出的一幅幅人物图景，像是从书刊上临摹下来的，在他画着的一蓬茅草里，一只狗獾乖张地向外张望着，跟他的样子差不多。　　大家说，他这没有经济来源如何是好，其中一个叫徐红军的当下就给他交了当月的房租六十元。徐红军也是吕苍新结识的狐朋狗友，徐写得一手好诗，专靠给企业印产品说明书赚钱，还养了个女秘书。六十元的房租够便宜了，吕苍不知内情，徐红军他们晓得。原来这悬崖陡壁的房子里死了个女研究生。那年冬天，女研究生到楼下房东厕所里洗澡，热水器安在厕所里，女研究生就煤气中毒死了。　　给他交了房租，大家一致劝他回到大洪山老婆的身边去看看。“吕苍，放着女县长的老公不当，在这里遭活罪这是何苦来？”吕苍死一样躺在床上，浑身汗巴巴地辗着草席，像个修路的民工，吭着老是不通的鼻子道：“这怎么不好？你们说，这真是蛮好咧。”　　等他们从悬崖陡壁上依次下去了，吕苍把兴趣又投在桌上的那本《沉思录》上，书又臭又湿，上面还爬着只桑尺蠖（从屋顶树上掉下来的），把身子一弓一弓。吕苍将虫子掐死了，拿过书，放在锁骨那儿读。“当你的支配能力做了它天生要做的事时，你由于对它不满意而忍受了无数的苦恼。但这已经够了。”这怎么能够呢？这个奥兄，真辜负了我一跤跌进屎洞对他的崇拜。再接下来看就又看到了安慰他的话，看来皇帝也会捧人卵蛋：“宇宙的周期运动是同样的，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往返不已。或者是宇宙的理智力自身运动产生各种各样的效果，如果是这样，你要满足于它活动的效果；或者是它一旦推动，别的一切事物就以一种连续的方式来到，再不就是不可分割的元素是所有事物的根源。总之，如果有一个神，就一切都好；如果是偶然性统治，你也不萼受官的支配。”　　看到这里，吕苍拍案叫绝道：“是吗，我凭什么要受它的支配？个板马养的！”　　黑暗渐渐来临了，暑气一群一群被风带向门外，到处响彻着知了恶狠狠的叫声，那是它们在树上吮吸着汁液。吕苍读得超然物外，津津有味。他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