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情书

5 瞿紫今天起得比平常早，是被噩梦压醒的。看镜子里的自己，两个眼圈是青色的。早上一个顾客也没有，想补个回笼觉，她刚在桌子边迷糊过去，一串铃声如冰雪一般浇进耳中。 桌上是一堆纸飞机。有的还能飞，有的已经拆开来，胡乱地摊在桌上。纸上画着不同的画，有的涂上了颜色，有的就是一堆线条，看久了就能看出大树、太阳、天空和一些人物的脸谱。平常没事，她看看这些画，然后把它们重新折成飞机。 电话铃声把一架飞机震得簌簌直抖，把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在那边说，你妈出事了，在一医院，赶紧过来。瞿紫听得那边很安静，没有嘈杂之声，也没闻到医院刺鼻的苏打水味。她似乎还听到那边发出空旷之地的嘤嘤嗡嗡的轻微回声。她轻微扇动着鼻翼，不免怀疑起来，那人的声音像是个老女人，可罗淑芬的周围并没有这类人。她住在南山腰里一栋半新的别墅里，那里平时荒无人烟。她没有邻居。陪伴她的是她一个远房外孙女，在这种情况下，外孙女的声音该是尖细的。 你是谁？瞿紫刚问出来，那边挂断了。随后，她怀疑有可能是一个骗局，*近这种骗局很常见。她还是昏昏欲睡，脑袋有点缺氧，伏在桌面，她抗拒不住地闭上了双眼。 她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晚上那个梦的延续。一个女人用一根竹竿拼命捅一个吊在半空中的小孩，她的意图很明显，想让小孩下来。捅了一晚上也没有结果。这回她变聪明了。她爬上了桌子，又垫上椅子，垫上箱子，颤巍巍登上去，她打了个趔趄，身子斜插向一边，但她很有经验地将竹竿横举，稳住了。她慢慢地竖起竹竿，微笑着向小孩伸去。小孩的背心突然裂开，原来他变成了一个大人。竿子吃不住他的重量，他掉了下来。掉下来时，他的脸变成诗人那张两颊深陷的脸。两声惨叫。 瞿紫惊醒，恍惚地盯着颤动不已的电话机。她拿起话筒，那边在叫，瞿紫，瞿紫有没有过来？她妈妈不行了。 瞿紫赶到医院时，罗淑芬还没有醒来。罗淑芬是从高处摔下来，跌碎了若干骨头和脑血管，正在抢救中。罗淑芬十六岁的远房外孙女在比画着模拟当时的情况，婆婆爬上阁楼，我正在厨房洗碗，她没有叫我，平时取东西都是叫我的。我听到响动出来了，看到她爬上楼梯，我叫婆婆下来，我说等我擦干净手，我来给你拿。婆婆不下来，她说她找一本相册，我找不到的。她说反正她有空。她让我去忙。我不该听信了她的话，又转回厨房了。后来我就听到嗵的一声，跑出来看，婆婆已经倒在地上了…… 能醒过来吗？瞿紫问过急救室里出来的医生。医生缓缓点头，又摇了摇。到底能是不能？瞿紫恼怒地。医生不理她，一个个鱼贯而出，散了。 罗淑芬的脑袋被包扎得很精致，歪在被子外边。瞿紫看到白色的被子隆起一小团，她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这一小团怎么会是罗淑芬曾经丰饶得让男人流鼻血的身子。她想去碰一碰，手伸出去，停一停，又放回了身侧。她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矫情。 墙中央有座钟，秒针嘀嗒嘀嗒的步子被四面墙撞来撞去，像只被撞得头昏眼花的蜘蛛，在半空牵起了一张凌乱但精确的网。瞿紫的目光追随着这些网线，仰着头，看它们相交，缠绕，又擦肩而过。看罗淑芬在网里穿梭，她那慌张的步子扁平而笨拙的身影，让瞿紫看得两眼酸胀，像是有风沙刮过。她模糊地想着，这个女人，不是很要强吗，任何人都可以一睡不起，而她，她恐怕不会允许自己死得这么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看到罗淑芬微微睁开一星眼帘，瞿紫的恼怒又死水微澜了。一本相册，她为什么要爬那么高去拿什么相册！罗淑芬分明又在同她开一个玩笑，拿自己的身体要挟她，引得她心软、自责，甚至幡然悔悟，引得她再也迈不开离去的步伐。这是多么可笑的伎俩，像她一贯对待瞿紫的那样。看，罗淑芬眯缝着双眼，两丝光在眼皮下转来转去，多么狡黠，得意。 你又怎么了？瞿紫高声问，声音像穿过树林的风，尾音是树叶的哔剥声。 罗淑芬的瞳孔兀地凝聚成两小点，两道亮光从眼眶穿透而出，灼灼地喜悦地笼罩在瞿紫脸上。我没事，小紫。 知道你要多久才能下床吗？看看你的腿。瞿紫大力掀开被子一角，说，这次真断了。你觉得我有工夫照看你吗？ 我不是故意的。罗淑芬闭一会眼，睁开，说。妈知道你忙，你宁可在社会上闯，也不肯守在我身边。我们的家业，你知道的，用不着你去工作。女人需要有份工作，这是在男人心里增加分量的必要筹码。你这么倔，男人不会喜欢的……你都三十三岁了，以妈的经验，囤货积奇没什么效果。女人先把一系列人生任务完成了，再去打拼自己的世界也不迟啊，我给你相中的优秀男人，你应该多跟他们接触。 像你一样。瞿紫笑笑。 罗淑芬闭上眼，大概想喘口气。忽然，她满脸喷红，五官在急剧缩小，聚拢，然后，一串喘息呼啦啦从她的喉管喷薄而出。等平缓下来，罗淑芬的眼底有了一层落寞。 他们不错，如果妈年轻二十岁，都舍不得留给你。罗淑芬笑了，瞳孔里映着树影，犹豫地转向窗外。妈年轻时做过不少荒唐事，也有很多难以忘记的时候。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胖吗，你的肥腿，像一节一节的藕…… 我记得很瘦。瞿紫说。 那是大一些的时候。你爸爸老给你吃零食，你不正经吃饭…… 你怎么知道我们怎么吃饭的。 是啊，是的。妈很少跟你们一起吃饭。所以，你现在不跟我一起吃饭。你爸爸是好人，人人都说他好。妈这就去找他了，……他死后我的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很多很多，这乐趣并不是因他而生，却由他带走……他就是这样，生前你越不在意他，他死后就越挡在你面前，没法绕过去。我现在就去找他，叫他别挡道…… 瞿紫分明看到她妈眼白上翻，就要昏厥过去了。瞿紫紧张地拽紧了她的衣袖，脸压下来。 害怕了？罗淑芬微笑说，反握住她的手，抚摩着，说，你叫我一声，我就不死。 嘁。瞿紫低声说，别拽了罗淑芬。 我可不开玩笑。罗淑芬喘息说，现在，你说，你答应不答应…… 没过多久，罗淑芬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开了病房。这是说，她的灵魂。瞿紫的脸始终绷着，即使在罗淑芬弥留之际。她当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她希望罗淑芬看出这沉默的意思，沉默，一直是她对抗强大的罗淑芬*好的武器。但是罗淑芬是带着满意的神情走的，这让瞿紫有点怀疑。瞿紫当时几乎把紧绷的脸压到罗淑芬瞪大的瞳孔上去，在心脏的剧烈催促下，额头细密的汗一层层结出来，模糊了她的眉毛。她的喉咙一定不争气地发出了声响，所以罗淑芬是带着胜利离开的。 初秋清凉的空气里，她恍惚听到风声，柔弱的蝉声，还有远房外孙女的哭声，遥远，润滑，永无止境。罗淑芬总是说走就走，离开家门头也不回，脚步从不迟疑。不同的是，这次她再不回来。瞿紫*后的意识是头脑中陡然一阵轻松，她终于彻底摆脱了这个女人。为此她倒在走廊里的一刹那，她的脸是微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