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

引子 藤原清志回到日本后，时常做一个关于南京的梦，他原以为在经历了1937 年的一切之后，关于南京和那个中国女人的梦会像他在战场上看过的那些残肢断臂一样，残缺、腐烂、面目全非，可并不是。那个梦里的一切都异常旖旎绮丽，整个南京城笼罩在一片梦幻的纯白之中，栀子花清雅的香气萦绕在一呼一吸之间，少男少女的清脆笑声满街流转。 在梦里，他拼命地循声而逐，试图追上前方那个衣袂翻飞的少女。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美梦，但是这么多年一直让他痛苦。 1972 年，中日双方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日本国政府联合声明》，实现了邦交正常化。藤原清志觉得时机终于来了，自己无法再等下去，他决定回中国，并开始不动声色地为此做准备。 这不是一个很被理解的决定，特别是对于他这种曾直接参与过那场战争的人来说，他甚至能感受到帮他办理证件的相关人员那种“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眼神。 可他必须回去。无论是记忆里的南京，还是梦里的南京，他都必须回去再亲眼看一看。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时日无多，因此一切都显得尤为迫切。 1973 年夏天，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这距他上次离开已有三十六年，距他**次来中国更是已超过了半个世纪。他和这座名叫南京的城市，以及那个名叫徐文雨的女人，纠缠了足足半生，再一次靠近时，他居然真的感到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畏缩，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居然真的在心里把南京当作了“故乡”。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面对它，面对过去。 徐文雨。 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藤原清志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是一张仍然美丽年轻、淑婉娴静的脸，因为她死在了二十五岁，也永远活在了二十五岁。而老态龙钟的自己在残喘半世之后，仍然背负着过去的一切，就像是对他的无尽惩罚。 她曾是他的爱人，他们有过一段流着光的岁月，在开满栀子花的南京城里，他们是心神合一的眷侣。那时的他们，如何能想到后来的种种变故？如何能知道命运早已把一切都标好了价格？ 他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创伤，但和那场战争里其他被伤害和毁灭的东西相比，他的伤微不足道。因此，踏上南京的土地之后，当旁人要对他施加照顾时，他凛然地拒绝了。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不配，特别是在这座曾被彻底夷平的城市，以及那些埋葬在土地之中的魂灵面前。 车子载着他往徐家老宅驶去。他戴着墨镜，一路观察着街道的景象，试图还原他印象里的南京。想着想着他便混乱了，那些自己曾无比熟稔的街头巷尾，已经全然不是旧日模样。 车辆拐弯驶进一条窄街时，他在街口看见了一个卖花的妇人，妇人高声叫卖的，是这个季节南京*盛的栀子花，一扎一扎的，放在阔口编织篮子里。这景象终于唤起了他的一点记忆，他想起自己曾在这个街口买过花给徐文雨，当时雀跃的心情依旧清晰。 至此，关于南京和徐文雨的点滴才开始浮现出来，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口，各种往事全都向外渗出，形成一道清晰的水痕，一路蜿蜒到徐家老宅门前。 在经过了摧毁和重建之后，徐宅的模样已和往日大不相同，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的字刷着红漆：“南京大屠杀日军谍报机构参观点”。 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是没变的，比如夏初的炽热阳光，开了满墙满院的白色栀子花，以及从门口走到正厅要穿过的那个园子……藤原清志清楚地记得这些，他**次来徐家见到徐文雨的时候，就是这个时节，就是这番光景。时光仿佛倒流了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