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说精选(全2册)

[卡夫卡小说精选]鞭手 之后的一天夜晚，K走出办公室，从通往主楼楼梯的走廊经过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发行部的两个办事员还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阵哀叹声突然从门后飘入耳中。他一直认为那是个放杂物的仓库，却从来没有靠近过那里。他带着疑问站住了，小心倾听，确认是否误听了。一切回归寂静。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惨叫声。*初，K想找个办事员与他一起，也许能够证明他听到的一切。但是，转头一想，内心又被一股强大的好奇心所占据，他自然地把门打开了。如他所料，的确是一间摆满杂物的仓库。门的后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废旧印刷品和陶制的墨水瓶。可是，有三个人站在狭小的空间里，佝偻着身子，屋子里只有放在架板上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你们为什么在这里？”K怀着忐忑的心情问道，语气略显焦急，声音却很低。很明显有两个被挟制着，那人的上衣是一件深色皮衣，脖子、胸口、两只胳膊都没有被遮盖住，一眼就可以注意到。对于K的疑问，他默不作声。但是，其他两人忍不住叫喊：“先生，我们之所以会遭受鞭打，是因为被你在预审法官那里告了状。”直到此刻，K才发现原来这两个人是看守弗兰茨和威勒姆，另一个人正想用酷刑惩罚他们。“发生了什么事，”K说着话，还不忘看着他们，“我从未告过任何人的状，我只是把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如实讲了出来。当时你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对的。”“先生，”威勒姆回答，弗兰茨躲在他的身后，努力回避着那个人。“如果你了解我们的收入情况的话，你一定不忍心去告我们的状。我要赡养家人，弗兰茨也要结婚生子，换成是谁都会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挣钱，只是老实工作得来的远远不够，就是辛苦至死也不够。我对你那华贵的衣服起了觊觎之心。当然，作为一名看守是禁止这样做的，这样做是错的。但是，看守可以拥有犯人的衣物，这种传统由来已久，一向都是这样，这些都是实话。其实是可以理解这种行为的，对一个身处困境却无法自救的人来说，难道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吗？但是，这件事如果被公之于众，我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说的这些，我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从来没想过你们会面临酷刑，我只是想坚守我的底线。”“弗兰茨，”威勒姆扭过头来对另一个看守说，“难道我没跟你们说过，这位先生从来没有提出要对我们进行处罚吗？你看看现在，他竟对我们一定会受到惩罚一无所知。”“不要听信他的说辞，”威勒姆顿时不说话了，用手迅速把嘴捂住，紧接着手上就被抽了一鞭子，“我们面临不幸，都是因为你告我们的状造成的。否则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生。即使我们的行为他们全部知道，我们也会平安无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吗？我们两个，特别是我，这些年从来就没做过这种事情，也从未有过什么差错，即使是你也必须承认在工作上我们并没有失职。我们原本还有可能升职，未来还有可能成为一名鞭手，就和他一样，他是幸运的，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他的状，这样的事情确是很少遇到。但此刻，亲爱的先生，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我们也没有前程了，等待我们的只会是更低贱的工作。何况，我们还要遭受毒打，时刻忍受着煎熬。”“这酷刑真的就那么痛苦不堪吗？”K嘴上问道，眼睛还盯着在他面前挥来挥去的鞭子。“我们不能穿衣服，”威勒姆回答。“是这样啊，”K在鞭手身上仔细地扫视着。那人皮肤黑黑的，和水手没有什么分别，看起来非常凶悍。“难道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这两人免受皮肉之苦吗？”K问他。“没有，”鞭手一边微笑一边摇头。“把衣服都脱掉！”他呵斥两个看守，随后又对K说：“你不要被他们给骗了，他们想要逃避鞭打，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就像这个家伙一样，”他把手指向威勒姆，“刚才一直在说他能够升官发财，实在是太可笑了，他身体那么结实，这样的刑罚是完全可以承受的。他那么胖的原因你知道吗？只要有他在，任何被捕的人几乎都没有早餐吃。你不是也一样吗？对吧，这话不假吧。但是，像他这样肥胖的人是不会成为鞭手的，永远也不会。”“但是，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威勒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解开腰带。“闭嘴，”鞭手又冲威勒姆的脖子打了一鞭子，他怔住了，“谁让你偷听的，赶快把衣服脱掉。”“如果你能放过他们，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K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了皮夹，并把眼睛转向一边。做这样的事情，双方想法能够一致是再好不过了。“那你之后一定也会去告我的状，”鞭手说，“我也会面临这一切。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你细细思考一下，”K回答，“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会面临这些，我为何现在还要这样费劲儿。我可以选择不闻不问，什么也没有看见，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但是，既然我看到了这一切，我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摸着良心说，我是诚心诚意地想把他们解救出来。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的境地会是如此，或者只是可能会面临这种境地，我一定对他们的名字只字不提。我只是认为罪魁祸首就是那个机构，这不是他们的责任，真正的责任在那些高级官员身上。”“就是这样的，”两个看守大声叫喊，但是光着的背上又被抽打了一鞭。“如果现在接受酷刑的是一名高级法官，”K说道，同时又阻止了那挥舞的鞭子，“我会对你的行为表示支持，同时，我还会给予你厚厚的奖赏，让你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完全是对的。”“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鞭手回答，“但是我是不会收人贿赂的。既然我是专门执行这项任务的，我就一定会这么做。”那个叫弗兰茨的看守或许满心期待K能够使事情的结果发生转变，因此一直畏缩在那里默不作声，他身上除了一条裤子外什么也没有。他往门口走去，就这样跪在了K的面前，一边拉着K的胳膊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假如你真的不能让他放过我们俩，*起码要想办法把我解救出来。威勒姆更加强壮，肯定是比我更能忍受煎熬的，况且他曾经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我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耻辱。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威勒姆的影响，无论好坏，反正都是他教会我的。我的未婚妻还在楼下焦急地等待着呢，我觉得我实在没脸见她了。”他的脸紧贴着K的外衣，把泪水都擦去了。“我等不下去了，”鞭手朝着弗兰茨又扬起了鞭子，威勒姆在角落里缩着一动不动，只是暗自看着，甚至连头也不敢动一下。就在这时，弗兰茨大叫一声，这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人是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简直让人无法想象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声音飘荡在整个走廊里，飘荡到楼层的每一个角落。“不要再叫了，”K大喊一声，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太害怕这叫声会把两个办事员引过来，他又一把把弗兰茨推过去，没用多大力气，但还是把这个呆笨的家伙推倒在地，弗兰茨倒在地上畏畏缩缩。虽然都这样了，他依然还要面临这一切，那鞭子朝他倒去的方向抽去，他疼得在地下直打滚，鞭梢也随着一起一落。就在此时，办事员闻声赶来，另一个同时也跟来了。K立即把门关上，假装是想走到庭院的窗前，把窗子打开。周围又恢复了安静。为了阻止两个办事员上前来，K大声叫道：“我在这里！”“晚安，襄理先生！”他们大声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K回答，“是院子里一条狗的叫声，没有其他的事情。”看到两个办事员并没有就此离开，K又说：“是时候回去工作了。”话音刚落，他假装把身子伸向窗外，想以此打发他们离开。片刻以后，他转过身向走廊观望，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但是，K还在窗前徘徊，丝毫不想再回到仓房，也不想就此回家。他往下看去，一个四方的小庭院，周围林立着办公室，此时屋里所有的灯都已经关了，只有皎洁的月光照在*顶端的玻璃窗上。他把眼睛睁得极大，想要去探究庭院里的一个黑漆漆的角落：几辆手推车堆放在那里。他的内心正为无法使看守从那种境地中挣脱出来而感到难过。但是，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如果弗兰茨没有发出吼叫声——毋庸置疑，他饱受煎熬，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必须选择忍受——，就是因为他发出吼叫声，K才无法成功说服鞭手。既然所有*底层的官员都喜欢见钱眼开，难道这样残忍的鞭手会不是这样的人吗？另外很容易可以注意到，他对钞票丝毫没有抵抗力。他反复强调自己如何公正，因为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只要能帮助那两个看守脱离困境，K是不会在乎这些钱的。既然他现在与腐败的法律机构之间已经有了正面交锋，那么，很明显，他要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但是，在弗兰茨发出尖叫声的那一刻，全部都前功尽弃了。K不能不理会这件事被他人看到的严重后果，如果有人听到声音后赶了过来，当场看到了在仓库的一切，为了他人把自己毁掉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的话，那么，对他来说更为容易的就是他自己脱掉衣服，站在前面替他们挡住鞭打。更何况，鞭手是不会把他置于此种境地的。鞭手真的这么做了，百害而无一利，而且可能会面临双重的处罚，后果可比这严重得多。只要K的案子没有了结，法院里的任何职员都无权伤害他。或许，是受一些特殊规定的影响。但无论如何，K除了把门关上没有其他的选择。即使这样，于他而言现在还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了。让他觉得抱歉的是因为一时激动没有控制住自己，还一下子把弗兰茨推倒在了地上。 远处，两个办事员的脚步声传来。为了不被他们注意，他把窗户关上，走向了主楼梯。路过杂物仓库的时候，他定住脚步去听声音。里面寂静无声。那两个看守也许已经没有了气息，他们现在真的成了鞭手手里的玩物。K已经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但马上又放弃了。他没办法把他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却随时有可能把那两个办事员又引过来。他暗下决心，事情一定不会就这样结束，他一定会穷尽自己的力量使那些真正有罪的人受到惩罚，那些到现在依旧躲在背后的高级官员，一报还一报。他走出了银行，仔细观察来往在他身旁的每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有姑娘的影子。弗兰茨说他的未婚妻正在焦急地等待，看来只是他说的谎话罢了。K愿意原谅这个谎言，他不过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同情而已。 已经第二天了，K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两个看守的影子。他无法专心工作，为了把因为这件事而耽误的工作完成，只能比前一天更晚离开办公室。他完成了工作准备离开，经过仓库门前的时候又忍不住进去了。在他眼前浮现的和原来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屋里的所有东西都和之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变：门后面仍然摆放着印刷品和墨水瓶，手里拿着鞭子的鞭手，脱光衣服的看守，架板上昏暗的烛光。一看见K，两个看守立即变得哀怨起来，他们大叫着：“先生！”K立刻把门关上了，又用力往外拉了一下，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就差到另一个办事员那里痛哭一番了。他们感到十分奇怪，就停下了工作。“你们立刻把仓房打扫干净！”他的声音很响，“我们周围都是垃圾！”两个办事员说明天来打扫。K同意了，夜已经深了，让他们立即清扫太不现实了。他原本是这样想的。他坐在椅子上，想近距离看一下两个办事员的工作方式，看了下几张复制好的东西，能让他们认为他是在检查工作。接着，他注意到两个办事员似乎对他有点惧怕，就无精打采地离开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