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草

　　《美人如草》：　　那时候，绿米所有的心事，都在客栈的前厅后院里。她往日的福气和苦痛，也都在这店里，她可见的余生，也还要指着这店。泥河镇太偏了，北面是黄河，东面是渤海，离市离县都太远太远，在广袤的大荒原上，泥河镇是块孤洲。这样的地方，一年，能来几个生人住店呢？所以，与其说绿米的日子靠这一爿店面，不如说靠着烤制布鸡的好手艺。　　店是她**个男人云良的店，烤制布鸡的手艺，也是他教的。云良爱吃红豆沙馅的布鸡，所以，云良在时，她也只做红豆沙馅的。后来，她的第二个男人海，说红豆沙甜腻腻的，噎人，她换了黑芝麻馅。再后来，她想云良时，就做红豆沙馅的，想海时，就做黑芝麻馅的。她的日子，就在这两种馅料的更替中拉得长长的，拉出连着白日黑夜，连着过往和眼下的细丝。这是她的秘密。　　绿米想着心事，卷起袖子，拖过案上一只大瓷盆，拿一只白铁舀子从东墙角堆放的面口袋里挖面粉，挖上大半盆，再从门边的水缸里取水，摘下挂在门后浅蓝花的布围裙系好，将双手伸进面盆。　　面粉很细，水凉丝丝的，绿米调和着水和面粉，不自觉地叹气——好日子，都在当初。　　当初，绿米还是新妇。　　那时候，男人云良在屋里和面，新妇绿米倚在门框上瞅着，两腮上独属于新妇的潮红若隐若现。　　“来，来摸摸呀。”　　云良抬头对绿米说。　　绿米不动，拿牙齿细细地将一粒籽仁儿切着，哧哧地笑。　　“你笑什么？摸摸才知道——这面呢，像女人，发势好不好，全在揉上呢！”　　云良边揉着面边打量一眼绿米。绿米的脸早已红了，拿手往后边理着并不存在的乱发。　　“不听了，没个正经。”　　绿米刚想走开，云良的手就过来了，手里是一捧揉好的面团。臊眉耷眼的绿米抬起葱白样的指尖在面团上轻点一点，白沁沁、细滑滑的，面团带着云良双手的温度，指肚像贴在细丝绸上，新妇绿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更红了。　　“服不服？再瞪眼狼嗓的女人，也经不起这一揉搓，保准软得跟面团一样——”　　噗的一声，面团跌到案板上，男人的手臂揽到新妇后腰，女人向后一仰，醉得比案板上的面团还软和。新妇绿米，那时候，面都粘在腰前胸肚皮上，不像后来客人们在后院看到的老板娘绿米，面粉在手上、脸上，不小心的时候，还粘上头发，像突然地白了头。　　那时节，流金淌玉；那时节，花好月圆。　　那时节，云良不让绿米揉面。　　“想要软的面，要用硬气有力的手。”　　云良也不让绿米看炉。　　“你才刚——哪会拿捏住这火候——你知道哪块柴长出多高的火？火有长短，也有软硬哩，你哪里——就像——一个好女人，揉上下了功夫，好坯子有了，但让她味道好，接下来得——”　　绿米捂上脸欲走了，男人一把扯了衣襟，低头细细地瞅了眉眼。　　“臊什么臊？又不是——”　　新妇绿米在街上转半圈，女人们拿眼瞅着绿米，话却冲着自家男人，说：“瞧人家这媳妇养的！”　　客栈斜对门，大同鞋店的女主人马秀银，对男人郑大同说：“云良媳妇脸又白了呢！”又说，“云良媳妇腰更软了呢！”又说，“云良媳妇那眼，水得——”　　黑脸郑大同低着头，双手勒紧了正上着鞋帮的线，吐一口气，说：“人家会长，你也照样长一个——”　　马秀银说：“是人家云良养媳妇细致——你也不学学？”　　郑大同扔了勒了一半的鞋，拉下脸来：“我要和他一样，活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成天搅和个面剂子，不如去死了强！”　　郑大同勾着头，出口的话和他的脸一样黑硬，一粒粒砸在砖地上，弹起来，满屋子乱蹦。马秀银捂了捂耳朵，撇一撇嘴，拿手在柜台上支了头，叹一口气，发起呆来。好半天工夫，那话，才一粒粒地落在角落里，挤着，挤得马秀银缓缓地拿手揉胸口，空气中，只剩下郑大同手指紧紧扯着胶丝的刺棱刺棱的闷响。　　……